辜鸿铭到龙应台:时代公知们的野火集
近代以来,精英群体的路径选择往往被归为两个层面:法律保证社会的秩序和行为结果,道德佑护世道人心。而耻感,可算是道德的最后一件衣裳。
“道德法”的最大化和最小化:辜鸿铭和林语堂的中华伦理
儒家讲究“道德法”,即将道德和法律混淆,数千年中国,便是在这一框架下繁衍生息。清朝遗臣、民国初年拖着长辫子在大学堂授课的辜鸿铭,绝对赞成“道德法”。当时,口称民主的欧洲社会,却在利益的驱使下,爆发了“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惨烈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
辜鸿铭有资格调侃这种“民主”:你们不要实行暴民崇拜;你们也不要实行强权崇拜;你们要向中华帝国学习,实行“道德崇拜”,这是解决国家冲突的唯一先进的法器。就像欧洲人看到大清国“道德”下的虚伪一样,辜鸿铭也看到了欧洲国家“民主”下的虚伪。两者的排斥情绪便原发性地产生了。
辜鸿铭说:“‘年轻中国’所‘融入’的绝对并非什么欧洲文明,仅仅是上海的欧洲文明——歌德称为是‘央格鲁·撒克逊传染病’,也就是一种欧洲文明肌体内正在滋生的疾病罢了。”
当代一位叫姜龙飞的上海学者,在其《上海租界百年》一书中揭示了租界内西方殖民者“炫耀式消费”的微妙心理:源于对华人社会既鄙视又无奈。鄙视的是,“华人品格低下”,“与他们交往有失身份”;无奈的是,“他们的巨大利益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这种殖民者的“炫耀”与夸富,对当代中国人有没有什么启示?
辜鸿铭著有《中国人的精神》,林语堂著有《中国人》,均用英文写成,均以异域文化的背景透视中国民族特性。无疑,从辜鸿铭到林语堂,对国民性的理解更进一层。
林语堂说:“中国就有这么一群奇怪的人,本身是最底阶层,利益每天都在被损害,却具有统治阶级的意识。在动物世界里找这么弱智的东西都几乎不可能。”说得鞭辟入里。
林语堂认为,中国人在忍耐方面走得太远,“容忍了许多西方人从来不能容忍的暴政、动荡不安和腐败的统治”;消极避世是缺乏法律保障的社会中的处世态度,犹如乌龟的甲壳,消蚀了中国人进取冒险的精神,并导致了“中国人缺乏组织能力”这个狼藉的声名;超脱老滑“击碎了人们任何改革的欲望,它嘲笑人类的一切努力,认为它徒劳无益,它使中国人失去理想,不去行动”。
不过,针对鲁迅的痛打落水狗,林语堂主张宽恕,难怪他晚年皈依了基督教。李敖给林语堂盖棺论定:“林语堂跟鲁迅比起来,我认为林语堂是好的。这话怎么讲呢?因为林语堂给人的感觉,他是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很自然的人。”
鲁迅与柏杨的国民之问
近代中外人士对中国国民性有以下三类言说:一类是严复、梁启超、鲁迅、陈独秀等启蒙思想家以批判的目光审视“中国向来的灵魂”,着力于针贬国民劣根性;一类是来华传教士、商人、政客等外国观察家或说“中国通”对中国民族性格的评说;还有一类是走向世界的中国人或说“西方通”以西方民族性为参照对中国国民性的反观、照察,比如辜鸿铭、林语堂。
我们对鲁迅早已很熟悉,恰恰是这种熟悉使得鲁迅的形象近乎模糊。如果单纯从人性角度讲,鲁迅的文学地位毋庸置疑,而他对国民性的批判依旧有别的意义。
鲁迅叹曰:“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
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到中国旅行,他想象中国人应该都像诸葛亮、李白、杜甫、辛弃疾、苏轼、文天祥这样,光明伟岸、个性分明、讲气节懂礼貌。但到中国后,芥川龙之介发现,用他的原话来说“现代的中国并非诗文中的中国,而是小说中的中国,猥亵、残酷、贪婪”。写这句话前,他正看到一个中国男人当众脱下裤子朝美丽的湖水里撒尿。
清朝时,来到远东的英国人在菲律宾群岛、巴达维亚(今雅加达)、槟榔屿等地方看到的中国人,活泼自然,聪明有创造力,他们的记录说:“中国普通老百姓外表非常拘谨,这是他们长期处在铁的政权统治之下自然产生出来的。在他们私下生活中,他们也是非常活泼愉快的。但一见了官,就马上变成另一个人。”
1988年,一本《丑陋的中国人》令内地读者“大开眼界”。有人“感到吹来的是一股清新的风”,还有雕塑家在柏杨的故乡河南辉县塑成一座他的高大胸像。然而,更多的读者却被这本书激怒了:这个丑陋的人是谁?他凭什么骂中国人?
前有鲁迅,后有柏杨,国人为自己留下了几面自省的镜子。拥有足够的自我批判的力量,是衡量民族国家是否健康的重要标尺,也是所谓“国家软实力”的坚硬核心。柏杨使用“丑陋性”或“丑性”一词,属于美学范畴,跟美感和生理反应密切相关。丑陋性的迸发,进一步揭示了人性中恶的无处不在。
“是什么,使这个城市充满着暴戾与怨气?”
西方文化多重“罪感”,东方文化多重“耻感”。故西方人意识中多有原罪,因此法律大盛;东方人意识中有“羞耻之心,人皆有之”,故常以教化约之。
在中国文化里,耻感曾经大盛,一次是孔子感叹礼崩乐坏而梦周公、修春秋、编六艺、注易经。一次是宋明理学搞复兴运动,“存天理、灭人欲”,给中国人穿上了道德的紧身衣,产生了一大批道学家,将活泼泼的生命弄得老气横秋,生活质量很差。最近一次,则是民国三原儒(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意图将中国人的礼乐传统续上。有人比喻说,手筋脚筋都被砍断了,这几位大儒想要再续上。砍断的原因有:自身流弊、政体混乱、西潮渐进。用儒家原训而言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高群书导的平民电影《神探亨特张》中,警察审问小偷时,小偷辩解说:“社会上有那么多缺大德的人你不抓,为什么偏偏盯上我啊。”无耻者的逻辑是:总有人比我更无耻。
张立宪扮演的警察过去拍了拍贼的肩膀:“你呀,五行缺德。”
在《野火集》中,龙应台说,写过《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之后,有些人带着怜悯的眼光,摇着头对她说:“生气,没有用的!算了吧!”“不生气”的中国人,依旧大行其道。
她站在台北的十字路口,看见红灯未灭就在乌烟瘴气中冲过街去的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觉得惊骇:“是什么,使这个城市充满着暴戾与怨气?”
她说出了自己的终极目标:“我拒绝忍气吞声地活在机车、工厂的废气里,摊贩、市场的污秽中,我拒绝活在一个警察不执法、官吏不做事的野蛮的社会里。”
龙应台的追问和目标,应该成为我们共同的目标。人生而有意义和无意义,在道德与法律、人性黑洞无限蔓延、耻感和暴戾之气交相辉映的时代,我们最大的收获,或许就是一种面对无限轮回的怪圈,去从自身做起,撑开一片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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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今天依然丑陋?
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一书出版已30年。近日,批评家朱大可发文,从此书说开去,认为“中国人依然丑陋”。
在朱大可眼里,中国“自上而下形成庞大的互害型景观”,人们“贪婪、无礼、粗鄙、说谎、投机、好赌、哄抢、欺诈、剽窃、冷漠”……不仅如此,自省能力还严重匮乏,远不如鲁迅生活的“富有自省能力的民国”。
在柏杨先生《丑陋的中国人》出版30周年之时,不妨来回顾一下这个议题的两位主要引导者。
首次谈论国民丑陋性的著名人物是鲁迅。在小说《阿Q正传》里,鲁迅以黑色喜剧的风格,塑造出一个旧帝国底层的代表性人物,成为当时中国人的共同精神肖像。鲁迅是幸运的,他生活在富有自省能力的民国时代,所以没有受到太多非难,反而因这部小说(也许还应加上《狂人日记》等)而成为宗师和不朽者。
但柏杨未能享用到这种文化待遇。他的《丑陋的中国人》,引发20世纪第二次民族国家的自我反省,却遭到台湾民众的激烈攻击,而中国大陆亦从1980年代的倾听转向了谩骂。在狭隘民族主义思潮的包围中,任何自省和反思的努力,都会面临声势浩大的敌意。
朱大可引用一句经典格言:“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它的意思是,尽管母亲又老又丑,忠孝的儿子不应嫌弃。“在古老乡村社会,这种道德劝勉是有意义的,它捍卫了家庭伦理的基本结构,而一旦将其转换到国家叙事层面,就会出现严重的逻辑错误。”
“丑陋”一词的所指,恰恰不是“祖国”,而是每一位人格破产的个体。正是那些作为个体的“无名氏”(路人、顾客和游客),以及出现在新闻或日常生活里的丑行,拼贴出祖国的负面容貌。
朱大可说:“‘人格障碍’的疗愈和改造,是一个比觉知更难讨论的话题。鲁迅和柏杨,未能来得及出示有效的疗法。但已经有部分中国人觉察了自身的问题,并试图接受真理,寻求有意义的生活,由此形成学儒、读经、禅修、拜佛和瑜伽等方面的宗教性潮流。尽管这些活动有时还驻留在事物的表层,犹如一场时尚表演,但如果这种时尚能够变成生命的内在需求,深入骨髓和灵魂,就有望成为自我疗愈的良方。”
他最后得出结论:“‘柏杨难题’的解决,暂时还没有令人信服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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