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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的历下

2015-07-08 10:17 未知/ □叶兆言 /

 

 

  1949初春,我祖父(即叶圣陶——编者注)和祖母从上海出发,绕道香港,坐海轮抵达烟台港,然后一路西行,经过山东境内的莱阳、平度、潍县,最后到了济南。这一路有些辛苦,也有些快意,因为有很多相识的老朋友同行,今天说起来也都是些名人,其中有郑振铎,有宋云彬,有曹禺,还有可以算作老前辈的陈叔通、马寅初、柳亚子。当时,共产党轻轻松松地拿下了北平,三大战役结束,天下十拿九稳捏在手心里。这一路赶往北平的人马都是文化名角,说穿了就是北上参与新政府工作,为新政权所用,大大小小弄个官做。

  时间有些紧张,行色匆匆,济南的当地官员见有这么多贵客经过,自然要热情招待一番。祖父当时比我今天的年龄还要小一岁,身不由己地在城里到处看看,游览了大明湖,或许天气太冷,或许有些疲倦,或许南方人见惯了水色,结果到晚上写日记,只不痛不痒地写了一句:

  望如水田,亦甚平常,因《老残游记》之吹嘘,似觉有味。

  小学课本上曾收过祖父写的游记,还有一本《小记十篇》的小册子也有点影响,因此某些人印象中,他对一个地方的描写很值得留意。不知道这些都是误会,祖父喜静不喜动,从来就不喜欢游山玩水,没那么多的闲情逸致。有人经常提到祖父的游记,他老人家便有些沮丧,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一个喜欢写游记的作家。其实真要是说到写游记,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位作家,一个是沈从文,你看到他笔下的湘西,连做梦都想去看看。还有一个便是老舍,他对济南的描写,叙述的那些历下风情,让你恨不得立刻跨上去山东的火车,去看看趵突泉,去看看大明湖,去感受一下培育出辛弃疾和李清照的地气。

  我很喜欢老舍描绘历下风情的那些文字,一般人都觉得他是北京人,笔下的帝都应该更有特色,偏偏能让我记住的却是他客居济南时写的历下。为什么会这样呢,很可能与他在这里成名有关。老舍的成名作基本上都在山东济南完成,记得当时他的最大犹豫就是能不能当一个职业作家,能不能靠写作养活自己。这可能是所有热爱写作的人都会遇到的棘手问题,老舍每写一部作品,都有下赌注的意思,这部作品写成了,能站住脚了,就继续写下去,不成功,那就继续老老实实地做教书匠。当然,不能说老舍不喜欢教书,只能说他更喜欢写作,而这正是我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烦恼,那时候,我也同样渴望能当上全职作家,每次投入写一部小说,都有些孤注一掷。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某个夏日,新婚不久的老舍开始写《离婚》。躲在济南历下一座老房子里,挥汗如雨,写作之余,文思枯竭的时候,他便去不远处的趵突泉散步,要不就到大明湖去寻找灵感。钟灵毓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离婚》是现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作品之一,没有历下这段近乎磨难的历程,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优秀作家老舍。作为一个曾经的文学屌丝,一个以前辈为榜样的写作者,到了济南,当年在这里苦苦挣扎的老舍,便会情不自禁地跳出来跟我会面。在这样的情境里,他老人家会聊些什么呢,也许会谈谈茅盾奖,也许讨论一下体制内作家的利弊。

  我前后到过三次济南,前两次都是去《时代文学》领奖。山东文学界对我很厚爱,我的成名和被文坛认可,多少也与山东有关。说老实话,前两次到济南,时间很仓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对这个城市并没留下太深印象。可以略说的第三次到济南,是跟苏童和余华一起游览,本来还应该有莫言,偏偏一回到山东老家,这个后来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家伙很快就消失了。记得当时是施战军黄发有吴义勤三位陪着玩,一路上说不完的话。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认识,最后去了哪些名胜,小汽车开过来开过去,也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是几个著名的地方。虽然他们都不是本地土著,但是三位都是在山东成名,作为此地的东道主,当然会把济南最好的一面展示给我们。

  请原谅我说不出济南的风景好在什么地方,请原谅我不能像老舍那样为历下的山水笔底生花,要说要写只能人云亦云,所以干脆免了。山在那里,水也在那里,能说的只是此地养人,尤其是能够养几个文人。毫无疑问,风景和人文永远分不开,也永远和心态分不开。一个城市有山有水就好,有了山有了水,再加上人气和文化底蕴会更好。人生几回伤往事,时隔多年,当年陪我们游览的三位山东文学批评界才俊,越玩越阔名气越来越大,都跳槽高就离开了济南。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我们常常还会在别的地方相遇,我忍不住要开玩笑,说这都是因为济南的风水不凡,因为历下的空气怡神养人,饮水必须思源,要他们记得感谢,千万别忘了感恩。

  (叶兆言,著名作家,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