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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的麦场:我与时代最后一次收割对方

2015-06-28 23:13 未知/ □本刊记者 张霞 /

  人类的收获总伴随着战争,多年之后回顾起来,收麦于我就是一场杀戮。1994年,有一个收麦的清晨,我跟随着父亲来到麦田,这注定是不会寻常的一天。

  作为麦田里的累赘,父亲担忧我的脚会被满地的麦秸茬割破,又提防着我触犯到随处皆是的镰刀,授命我挎着一个竹篮跟随在他身后捡拾掉落的麦穗。

  为了推倒金黄的雄心和快感,我悄悄从父亲身后偷来一把镰刀,对准身边的麦,使劲切割。没有几下,我的手指反被麦秆戳破,麦田里麦芒划着我的脸,汗水使我的脸上像是布满镰刀印一样痛苦。

  我对着父亲委屈的哇哇大哭,父亲很是无奈,要我回家。

  钻出麦田,很快,我的眼泪就被太阳晒干。我开始嘻嘻哈哈的走走停停,一路玩耍。由麦田延伸出去的村庄布满青山、绿水、花朵、蝴蝶、大树,我一会儿捉蚂蚱,一会儿逗蚂蚁,还在小河里捉到一只青色的、活蹦乱跳的小虾。

  父亲曾经告诉我,把小青虾一烫便变成红色了。这种神奇的说法曾让我哈哈大笑,心驰神往。那天上午,我把小青虾捧在手里很久,几次想把它晾晒在发烫的马路上,等它变红,最终将其轻轻放回水中,走回场院。

  放回小青虾回到场院之后,我有些诧异:母亲在和奶奶说说笑笑。

  母亲和奶奶一人一个小马扎,坐在我家屋前的场院面前,说说笑笑。奶奶手里是父亲割来的一捆捆的麦,她一把一把的将麦对准土地,使劲一顿,麦穗头变得整齐,然后再递给母亲。母亲再将麦斜冲着镰刀,一下下将麦穗头切下。

  秸秆垛在母亲身后越堆越高,麦穗在奶奶身边越垒越多,我很讶异的看着她们几乎整齐一致的动作。一挥一落,她们像一架机器上完美运转的运送带,麦子在中间成为一条美妙的弧线。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失落,母亲和奶奶的矛盾积年已久。无数个夜晚,母亲对着我哭泣,诉说奶奶的邪恶,她告诉我,奶奶如何凶恶,奶奶她蛮不讲理苛责她的一切,要走一切金钱和粮食,侮辱她生不出儿子,将其气的发抖。

  母亲告诉我,奶奶从没有爱过我,抱过我。

  很多夜晚我陪着母亲落泪,拥抱她,安慰她,“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理她,不会爱她,会永远爱你,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

  这一天,我看到,她们因麦子握手言欢,一种说不出口的奇异的伤心和失落,像麦芒一样划过我的身体。整个中午和下午,我没有再出现在麦场上,出现在她们面前。

  我赌气把家里的啤酒瓶全部拿到小卖部换了雪糕和泡泡糖,奶奶和母亲奇异的友情,让我有一种莫名的、花光这个家里所有钱的意念。

  那时,所有的人,都在麦场,很快,黑色开始弥漫村庄,我一个人走着,无尽黑色淌在我身上。慢慢的,我走过半个村庄,靠近一户有狗叫的屋舍。

  狗叫声让我想起,此时,如果有人和我一样独自在村庄的房子里,一定是小芳。

  小芳和我同龄,没有母亲。这个时候她一定会在家中给父亲烧水、做饭,等父亲回来。

  我突然想起,可以去小芳家中,陪小芳烧水、做饭,等她做好,央她陪我到麦场捉迷藏。到那个时候,麦场再无人,只有月亮和星星陪着我们。我可以一直等到母亲和父亲都睡着,再回家。再也不用跟他们说话。

  小芳的房子没有灯光,狗在院门口不停喧嚷,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我便自己走了进去。

  推开木门,整个房间一片漆黑,一股霉味冲我而来。我打量几眼,门口向右的地方,有一团比黑屋子更黑的阴影,在床上蠕动。

  一定是小芳躺在床上。

  我嘻嘻哈哈的跑过去,一把扑过去,趴上去。

  床上的人睁开眼,看了看我,一把抱住我,冲着我的嘴唇亲吻下去,一只粗大的手抚摸着我的身体,后背,胸前,对着我亲吻……

  一声尖叫我哭喊出来,冲着那个嘴唇狠狠咬下去,冲出屋门,一路震天哭的在村庄奔跑……那个夜晚我哭着跑回了家,嚎啕大哭。父亲和母亲不停冲我询问,我不断的哭泣着,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最后哽咽着,睡着在母亲怀里。

  那个夜里听说父亲和很多人把小芳父亲的家砸了个稀巴烂。而我在哭泣中睡着。

  第二天醒来之后,家中没有人。

  我揉着哭肿的眼皮来到麦场,想要寻找母亲。刚到麦场,母亲和奶奶突然对我大喝一声,“你给我回去!不要再出门!”

  我哭泣着奔跑回家,有一个瞬间,所有的簸箕、麦穗、乌云、收麦人都在看着我,属于麦田的金黄在看着我,紧紧盯着我。

  剩下很多时间,我从家的院墙内一个人望着麦场。麦子很快收完了,小芳的父亲几次过来,帮着扬麦、收麦,低着头犯了罪一样拼命干活;母亲、奶奶像狗一样训斥他;父亲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但他们默许了他来干活,来到我家的场院上收麦。

  某个收麦快要结束的傍晚,我独自跑到无人的河边,捞了满满一铁盒小青虾,挨个将它们掐死,等着它们变红,抱着满满一盒小红虾回到家。1994年的收麦也就结束了。

  1990年代的农人,农田吞噬了乡人的命运,麦子的成熟是一场争夺,伴随着武力与和平,六月起,我们与天气,与曝晒,与雷雨,与汗水,与杂草,与镰刀……争夺着粮食。

  而我想,我所诀别的麦场之外,依旧有农人,不停媾和、弯腰在命运之下,而我也从原谅麦田开始原谅了妥协。原谅了中国乡村,握住一根麦芒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