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来,我们只是身体长成了人?
我们总是说,数千年的文明史,就是一部成人之间的攻伐史,至于孩子,总是被忽略。一代又一代地延续“吃人”的教育,以反抗的姿态来扼杀下一代人反抗的能力。周云蓬歌里唱的好,“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饿极了他们会把你吃掉/还不如旷野中的老山羊/为保护小羊而目露凶光”。
爸爸妈妈都是怯懦的人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
火烧痛皮肤让亲娘心焦
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
水底下漆黑他睡不着
……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饿极了他们会把你吃掉
还不如旷野中的老山羊
为保护小羊而目露凶光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
为证明他们的铁石心肠
死到临头让领导先走!
——周云蓬《中国孩子》
1994年12月8日,新疆克拉玛依市发生恶性火灾事故,造成325人死亡,其中288人是学生。大火至今回响着一句话:学生们不要动,让领导先走!
2005年6月10日,黑龙江宁安市沙兰镇中心小学遭遇洪水袭击,夺走了109条鲜活的生命,其中小学生105人,沙兰镇一下子失去了将近1/3的孩子。这之前,4次警告均无人重视。
按照惯常的理论,以价值最高判断,孩子要劣于成人,所以,当灾难来临,孩子当然可以抛弃。
我们的文化中,孩子,只是从属于大人的一个群体。儿童长期以来简化视作“未成年人”,是一种发育不足的状态,需要矫正和克服。
赵氏孤儿——千百年来一直被当做可歌可泣的正面典型,作为政治正确,这个故事被杂糅进中华文化的内核。然而,当我们用人性的眼光来重新审视,便会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程婴为了救护好友赵朔的儿子赵武,用自己的儿子与之调包,结果,自己的儿子被屠岸贾杀死,赵武活了下来,并最终成功杀死屠岸贾,发扬赵氏一脉。结果,三家分晋,赵国横空出世,程婴义举,改变了中华历史。
作为大历史的一部分,程婴之子和赵朔之子被放置在天平的两端,然而,那个籍籍无名的程婴之子,在父亲政治正确的选择下,成为刀下之鬼。历史没有留给他施展的空间,倒是让这样的故事一再重演。
在大义面前,孩子只不过是一个工具。
我们教育尊敬师长,却很少教育爱护孩子;我们教育孩子要有礼貌,很多大人却良心泯灭。父子关系,延续的是君臣关系,压制成为天然的关系纽带。
作家周冲在一篇反思教育的文章中说:“‘凶’,被老师们当成最成功的品质。孩子怕,那说明该老师优秀。孩子不怕,潜台词是该老师不合格。这种认知顺利催生监视、告密、排挤、超越界限的羞辱和体罚、与家长同仇敌忾,共同压制言行不在掌控内的学生。因此,我所见到的优秀教师,大多不是优秀的人,而是优秀的暴君。”
所谓“人之初,性本善”,成人世界的一切弊病,总是迅速加诸孩子身上。
从家庭到社会,没有一个安全的角落
(孔)融四岁,与兄食梨,辄引小者。人问其故。答曰:“小儿,法当取小者。”
——孔融让梨的故事一直被后世称赞,长幼有序,孩子就应该吃小的。不是因为爱他哥哥、长辈、弟弟,而是因为地位尊卑关系、谦让道德教条。现在有很多人批判孔融,让是有道理的,不让也并非错事。
就是这个孔融,做青州刺史时,被袁谭围攻,城陷之夜,他妻子被俘,他得以逃出。狠心地丢下了妻儿,逃出绝地。可怜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只得用自己的生命为这个不争气的丈夫和父亲殉难了,他们母子三人被敌兵俘虏,全部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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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他,后来提出著名的“父母于子女无恩论”:“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
古时的“父为子纲”都是给子女的约束,在这样的思想大环境下,婴儿刚一出生面对的是欠父母一份生育情。于是就是报偿一生的生育之恩。然而却没有人站在父亲的立场上考虑是否亏欠孩子什么。在给他生命的同时是否也给他带来了伤痛。为了避免他的这些伤痛,就应该教养他,从而让他有能力保护自己,同时也服务于他人。
贾政,现代人一直在批判这个可怜的父亲,贾宝玉出家之后,谁能知道这个老人内心的悲凉?我们批判他,却一直在做他曾做的事。
我们总说,东方文化更重视家庭,这种重视体现在哪儿了?或许,主要是体现在裙带关系上,即,家庭是用来构建权力关系,而在社会上更好生存的,至于爱,不重要。
一边辱骂,一边像牛马……这样的父母,会和孩子生成“共生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而非独立,自我约束,人格的养成。在2~3岁以后,孩子开始自我探索了,多数中国父母会限制他们的探索,自己去安排孩子的选择。这一点是中国特色,也是东方国家的特色。
德国家庭治疗大师海灵格说,家庭,是为了向下传播爱。所以,正常情况下,下一代一定会欠上一代的。但是,下一代没必要还,因为他也要做同样的事情,把爱继续向下传播。 但是,我们太讲孝道。结果就是,下一代拼命还上一代的债,我们由此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家庭体系。
家庭构成了一个场域,但仅有家庭是不够的,这个庞杂的社会,童年的绞肉机一经打开,就在不断释放恶毒的混合物。
还记得2011年吗?在广东佛山南海区,红十字会医院“活婴当死婴处置”的事件震惊全国。“职业的疏忽”本质上是对生命的缺乏尊重。而同样是在佛山南海区黄岐镇广佛五金城,两岁的小悦悦在这里先后被两辆汽车碾轧,18位路人从其身边走过,视而不见。受伤严重的小悦悦终告不治。大家绕过她如同绕过一个障碍物,同时也绕过了作为人的良心的基石。
我们是如此健忘,忘记了2011年的小悦悦、小伊伊,2012年的毕节5男孩,2013年的山西挖眼男童,2014年的系列性侵事件……终于,还是毕节,还是中国,当心的灾难来临,我们竟然发现,杀死孩子的,不是贫困,不是教育的缺失,而是痛彻骨髓的冷漠。
2011年,小伊伊事件之后,她的叔叔在致铁道部的一封公开信里说,“当有一天,面对能清楚表达自己思想的伊伊站在面前,我们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声我们全力以赴努力过了吗?”
要培养正当的“人”,还是忠顺的国民?
儿童——不仅仅是一种年龄、身份,而应该是一种特殊的人类精神,一种具有本体论意义的价值。需要去认识、理解、尊重、学习、甚至崇拜。近几年的高考作文试题中频频出现“儿童”的话题,正表现了时代对“童真”的呼唤。
其实不独鲁迅先生喊出“救救孩子”的警世之言,周作人先生也极其重视儿童的文学与文化,他痛感中国古代儿童文学的缺失,一生呼吁之,并亲身践行之。
1923年,周作人看到《小朋友》杂志推出“提倡国货号”,提出强烈批评:“我们对于教育的希望是把儿童养成一个正当的‘人’,而现在的教育却想把他做成一个忠顺的国民……”
然而,一切事与愿违。孩子的任务不是快乐成长,而是被人为塑造成政治符号。儿童与妇女参与抗日的故事,多得无法想象;鼓吹忠孝义的文章,反复出现在资料中;而冰心式的矫情作文,当成经典,被反复解读。
据世界人口组织的一项调查显示,每隔25年,温带地区孩子的性成熟年龄就提前一岁。目前,全球孩子性成熟的平均年龄已经在12岁左右。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对儿童的最高评价是“少年老成”。《世说新语》中写的小孩子,从“何晏七岁,明慧若神”到“长安远近”中少年老成的晋明帝,凡是成功的、优秀的小孩子,都是像成年人一样。所谓“童心”也是贬义词,在汉代作品中提到“童心”指的是人“无成人之智,有儿童之心”。
传统社会中,儿童是被漠视的,甚至成年人认为,儿童太像小孩子就不是好孩子。
“童话”这个词,是“五四”以后从日语中音译过来的,是对儿童自由精神的追求。这一时期,《三毛流浪记》的出现,使儿童叙事外延得到扩展。
这部经久流传的作品,许多人都说:“我是看着三毛的故事长大的。”抗战胜利后,三毛漫画在《大公报》连载,张乐平以机智的笔触,描绘了瘦削矮小的三毛怎样做报贩、擦皮鞋、当学徒,他面对困境态度乐观,身处乱世却始终善良纯真,柯灵在香港版《三毛流浪记》的序言中评价此书:“是一部给成人看的警世书。”
三毛要反抗的,绝不仅仅是周围人的凌辱,而是对更美好社会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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