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应桂:活在先生们的背影里
今年81岁的单应桂是山东画坛德高望重的“女先生”。她画技高超、品行宽厚、热衷慈善,同代画家如个性鲜明的陈凤玉、座下弟子如山东女画家协会主席王晓辉,无不对其格调、风骨赞赏钦服。但在单应桂的口中,自己的一生不过是那些教授过自己的先生们的倒影。
近日,本刊记者与单应桂面对面,听她畅谈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师生之谊和蒋兆和、叶浅予、李可染等画坛名家的“先生”之风。
有一种“乡愁”叫先生
斗室带风是居,寄世如风则是行。这便是单应桂给人的直感。如今81岁的单应桂身体略有不适,居于长子家中。记者按铃,单应桂必得亲自开门前迎,出门定要相送,小辈采访因相谈甚欢,单应桂更是主动提出赠字“厚德载物”寄予期许,并欣然为《齐鲁周刊》15周年题写“在这里阅读齐鲁”之条幅。
捐赠画作、提携后辈、心怀宽厚是所有弟子、同行对单应桂的评价。不过聊起做人的品行,单应桂则称:“几乎都是我的老师所馈赠。”
1956年,23岁的单应桂报考中央美术学院,面试时的主考官正是单应桂日后的恩师蒋兆和。单应桂对本刊记者笑谈当时的情景:“老师问我,你最喜欢谁的作品?我回答蒋兆和、李斛等。”蒋兆和当时板着脸问:“齐白石你不喜欢吗?如果不能进入中央美院,工艺美院的舞美系去不去?”单应桂坚决地回答:“不去。”
面试完毕,与考生交流,同伴们大笑不止:“你一定被录取,因为面试你的主考官就是蒋兆和。”单应桂却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她说心里极为忐忑,真怕“老师认为我用心刁钻,故意讨好,其实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最终,因扎实的基础,单应桂被顺利录取,成为56级中央美院的学生。
谈起当年的师生关系,单应桂十分感慨:“和老师的亲近是现在不能比的,从学生到先生都极为单纯,求学求知之风大过一切,师生随时随处进行学术交流。”
当年的单应桂和同学们,每到周末便结伴去老师家里做客。“只需课下一提,老师便欣然接受。”
单应桂至今记得第一次去蒋兆和先生家里的情景。“空手就去了,老师极为认真。”
等单应桂和同学敲门而入,蒋兆和已经泡好茶、摆好糕点,桌子上还端然放了一个雕塑,他指着作品告诉学生:“雕塑的线条和油画的线条可以相互运用,美学都是触类旁通的。”然后,蒋兆和又拿出了自己画的《流民图》给同学们看。因为抗日战争中的流浪经历,加上《流民图》宏大的构图和豪迈的气势,惊得单应桂喘不过气来。“和先生当面交流拜访极为重要,在一个房间内亲眼看并聆听老师讲解与美展上浮光掠影扫过完全不一样。”
上世纪50年代中期,傅抱石到北京参加画展,单应桂和同学得知后直接闯到北京宾馆造访。“当时的名家都没架子,一看是美术系学生,便热情招待。”
单应桂至今记得傅抱石的劝诫:“画家要素质全面,多读书,诗词歌赋都得懂,不然就是个画匠。没文化的画个桃子,也只能题字‘一只桃子’,因为其他的自己不会。”
这样的师生经历统统成为单应桂日后创作的给养,影响至深。“老师一心传授学生,徐悲鸿担任校长期间只要名家来京都请到学校搞讲座,齐白石、潘天寿都给我们上过课。”
单应桂说自己的毕业作品《当代英雄》,就是导师叶浅予一笔笔指导的。叶浅予充满生命力的线条、蒋兆和的写实笔墨、李可染的高超构图,对她影响至深。“我在专业和人品上,都是活在先生们的背影里。”
逝去的文化和学风是一种乡愁。单应桂说十分“怀念那个年代的师生关系”。
有酒食,先生馔;有事,弟子服其劳
1965年,快人快语的老师叶浅予被关进“秦城监狱”达十年之久,班主任李可染也在这个阶段被发配回湖南老家。单应桂说每每路过叶浅予大佛寺的家,都要驻足默望许久。
后来,出狱后的叶浅予重回学校担任系主任,单应桂和同学们又和老师恢复了联系。
1990年到1993年,单应桂和20几位同学与叶浅予组成“师生艺术行路团”,每年朝夕相处二十几天踏访祖国山河,写生作画。当时,单应桂已50多岁,叶浅予也已八十多岁高龄。师生们第一年走绍兴、富春江等地,第二年又到泰山、滕州、灵岩寺寻访。“我们搀着老师一步步从中天门爬到泰山顶,大家喊‘一,二,三,四’,老师也跟着喊。八十多岁的老师背着背褡,拿着素描本随处写生,言传身教,学生们岂敢不努力?”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单应桂说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学生思维”。
1987年,老师李可染大寿。单应桂组织全班同学从全国各地到北京拜见。“拎着一袋寿桃和两个哈密瓜,先生高兴地喊上儿女请我们去北京饭店吃饭。”
单应桂和同学们为老师跳舞、作画、唱歌。她说不在礼物轻重,彩衣娱亲。“先生看到弟子的心意,方觉一生桃李,下自成蹊。”
在单应桂眼里,“有酒食,先生馔;有事,弟子服其劳。”1957年,齐白石去世时,美院安排她为先生守灵,她和一位同学在灵前轮流守着。“终生难忘!一字即刻为师,何况是业内泰斗。师生、孝悌、传承始终是老师精神中最重要的一笔。”
师道之不传:所有这一切,都是时代的沉默
记者采访单应桂时,曾遇见过这样的情景:正讨艺术创作话题时,门铃响了,一个声声喊着奶奶的后生来了。
后生手拿类似高尔夫球杆物件,说送给单奶奶的。后生不顾单老师婉拒居然打开包装,在客厅里示范起来。完了又说,前不久从单老师家拿走的画送给了老板,老板很高兴,这次再求一幅送老板。单老师恍然明白,人家是想拿球杆换画作。在单老师说了无数个“不可以”后,那后生居然说了好多遍:“我是您学生,是您的学生啊……”
单应桂至今记得,当年有学弟毕业,为使毕业作品“一炮而红”,曾千方百计找名人题字,老师蒋兆和却要弟子“把名人题字裁去再参加毕业展,年轻人不能活在别人的光芒下,追逐名利做不出好的艺术来”。正因如此,蒋兆和的学生大多却享受着寂寞之道,如单应桂般多年“沉潜于齐鲁大地”。
如今,81岁的单奶奶依然童心未泯,孙子辈的学生们却不再单纯。“老师不像老师,学生自然也不像学生。”
对于如今有些师生关系的沉默状态,单应桂说也是一种时代的沉默。先生的背影是时代的正面,“背影逝去,新的师生关系必然陷进沉默中”。
胡适的理性、温和方式成就了天地相通的师生大道,梁漱溟用迂阔、率直成就了自己的“怪人”。“想想那些先生们风格,皆有坚守的脊梁和操守。他们的人格风骨、思想情怀和学术风范,莫不是时代的榜样,也是学生们永恒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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