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世界观是渗入骨髓并从骨髓向外迸发的
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鲁迅进一步发挥说: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在斯大林和后斯大林时代的极权专制体制下,有着深厚幽默传统的俄罗斯人并没有全部成为愚民,所以在主流话语体系之外还存在着丰富的、非主流的民间智慧。这种智慧的重要载体就是苏联时代盛行的“段子”。同现在借助网络、手机等传播手段传播的“段子”有所不同,彼时彼处的段子基本集中在政治领域,不像此时此处的段子大多集中在裤带以下三寸范围内。
有一个段子可以被评为苏联时期此类特殊文体的压卷之作,或曰段子之王。
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两大阵营的意识形态对立达到顶峰。就连没有阶级性的科学也被强行贴上了阶级标签。美国科学家摩尔根提出了“基因学说”或曰“基因决定论”,即一个物种的基本特征来自遗传。苏联科学家米丘林提出了“环境学说”或曰“环境决定论”,即一个物种的基本特征取决于这个物种所处的环境。学术的分歧本来就像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一样正常,但不幸的是,权力介入了学术的纷争。斯大林认可了米丘林的学说。科学史上最著名的骗子之一李森科把斯大林的意志变成了现实的权力裁决,当时苏联所有认同“基因学说”的科学家都被赶出了科学殿堂,许多人的位置变成了监狱中的牢房,苏联最杰出的生物学家瓦维洛夫还被送上了断头台。
无知同权力的结合催生了来自人民的冷嘲:一个孩子出生了,按照摩尔根的学说,他长得应该像他的父亲,这叫“遗传决定论”;一个孩子出生了,按照米丘林的学说,他长得应该像他的邻居(按照我们说法,一般叫做“长得像单位主要领导”),这叫“环境决定论”。
后来的事实证明,摩尔根比米丘林更接近真理。但是,真理向前一步便是谬误,人们同谬误的距离远远小于同真理的距离。摩尔根的基本正确并不意味着米丘林的一无是处。但是,就像沙皇俄国完全忽视了米丘林一样,后来的科学界几乎完全抛弃了米丘林。直到英国科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一书中提出了“meme”这一概念。meme被音译为“谜米”(拜托,不是咪咪),意为“在诸如语言、观念、信仰、行为方式等的传递过程中与基因在生物进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相类似的那个东西。”这个概念里游荡着米丘林的幽灵。meme已经被收录进《牛津英语词典》,释义是:“文化的基本单位,通过非遗传的方式,特别是模仿而得到传递。”这很像米丘林一贯坚持的,遗传性是生物基本特性之一,在个体发育过程中遗传性也在变化和发展,获得性状可以遗传。只不过谜米更集中于人的精神、文化层面,就像康德主张的主体认知结构的形成。
用谜米来解释世界观的成因以及世界观在不同代际之间的传承非常有效,甚至可以扩而广之,用以解释国民性的形成。对此,我有过基于偶然机会的体会和思考。读大学的时候,某日乘车返校。我的后排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和她尚处于懵懂之年的儿子。母子间的对话真真切切地被风全部吹进了我的耳朵。实际上,我也受了一路的人生启迪。这个母亲一直在教育儿子到了奶奶家之后如何同她自己的婆家人打交道。比如,要告诉奶奶自己的玩具都是舅舅姥姥小姨买的,要告诉爷爷自己的压岁钱数姥爷给的最多,要告诉爷爷奶奶咱们家房子太小爸爸挣钱太少全靠姥爷姥姥帮衬,看到奶奶训斥堂兄弟堂姐妹的时候要帮腔,适当的时候可以探听一下你爸爸给过奶奶多少钱,饭菜上来以后要拣着最好的赶紧吃,临走的时候一定表现出对爷爷家某个值钱物件的浓厚兴趣爷爷不给就坐在地上哭……如是等等。在聆听这场人生大课的过程中,我突然明白了几个道理,一是周围的很多人为什么在幼年时期就具有高超的生存技巧和人生智慧,外国人说智慧在中国人的脑子里财富在犹太人的口袋里,果然;二是我们的语言里为什么拥有那么多诸如察言观色、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旁敲侧击、唇枪舌剑之类的成语,敏感纤弱如林黛玉辈想不早死都难;三是真正的世界观实际上是在平常岁月和日常状态中一点一滴渗入意识深处、渗入骨髓的,日常话语、日常行为、日常教育是世界观形成的真正温床,课堂、媒体的作用远远抵不上日常的氤氲和渗透。所谓meme的作用真是无处不在,威力非凡。
后来阅历日广,眼界日开,思考日深,更发现世界观果然是分层的。第一层也就是最表层的世界观是用来装饰自己、要求别人的,义正词严义形于色义薄云天一番之后便如暮春梦觉,了无痕迹,被装饰的被要求的都不会当真,只是在特定条件下达成一个默契的共谋;第二层是被宏观环境、主流话语培养塑造并被被教育者在某一阶段某一时刻刻意追求过的,即使卑劣如赖昌星贪腐如陈同海也未必没有过向上向善的追求和努力,但是在关键时刻往往会在更深层世界观的面前瞬间崩塌,就像有人说过的:人生的道路非常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决定这几步的便是世界观的第三层,也即那些真正渗入骨髓的东西。在人生的紧要处,一点一滴积累成的东西会迸发出巨大的能量。风流放诞如文天祥扞格不通如史可法便是正面例证。至于反面例证,说不胜说,举不胜举,那就不说也罢。
古人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世界观恰恰相反,形成时如抽丝,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显现作用时如山倒,瞬间迸发,石破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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