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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永敏专栏:“农转非”与“非转农”的人生旅行

2015-09-02 12:42 未知/ □解永敏 /

  1

  “舅,你信吗?”

  外甥指着一张报纸上的消息问我。

  那是一张旧报纸。

  早上买油条时,很善于服务的小老板怕油污沾到我手上,顺手从摊子后面拽了张报纸包在油条上递给我。没想到,外甥没吃油条,竟然对那张沾满油污的旧报纸上的一则消息产生了兴趣。于是,我也凑了过去,很认真地看起了那则消息,消息的内容是这样的:

  从今以后,你可以挑张美美的身份证照,拍身份证照也可以三选一,临时身份证立等可取……日前,某省公安部门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详细介绍了从今年2月1日起开始实施的最新便民措施。而所有的内容,全都和身份证、户口等生活中息息相关的事情有关,并且都能够给百姓带来实打实的便利……

  对此,外甥很是嗤之以鼻。

  外甥告诉我,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心灵受到触动最多最强烈的一个词,就是“户口”。因此,如今关于户口的任何利好消息他都不相信。我说你的心态出了问题,看什么都戴着有色眼镜,咱们国家许多方面都在向好,应该积极一些。他说积极不起来,因为所遭遇的事情常常令自己愤怒。

  外甥三十几岁,自己开了一家不大的装修公司,而且刚刚在城里买了三室两厅的楼房,应该说事业正在上升期,但却因为户口的事弄得他有些偏执,对诸多社会现象生出不满。我每每说他应该积极一些,他总是反问为什么要积极呢?一个公民遭遇不良社会现象就应该指出来,否则公民身上丧失了批判功能也只能是个娱乐者,因为你的一切行为可能都很好笑。

  对于许多人的牢骚我多数时候能理解,但因户口问题让外甥这样的年轻人偏执地认为“批判”与“娱乐”是公民的代名词,我就有些不理解了。

  “其实,你不用理解,谁知道有户口的世界和没户口的世界,哪个更好?”对于外甥的谬论,我常常无以争辩,但他随后又说了一句,我却有些惊讶。

  “哪天得回去揍村主任一顿!”他说。

  “为什么?”我说。

  “还不是因为户口。”他说。

  “户口怎么了?”我说。

  “一个户口害了我很多年,虽然什么作用也没起,惹来的却永远是烦心事。”外甥说不能觉得当初农转非了,今天又买了房买了车,天也就是蓝的了,也觉得跟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平等了,其实很多方面你和其他人永远没有同等权利,因为这个社会永远不平等,“所以,咱们都共同生活在一个刚刚开口的阶段,根本没有进入开放时代。”

  2

  生于1979年的外甥,从出生开始就被一纸户口所困扰。

  那时候,我还在部队服役,探家时姐姐对我说,今后有机会,帮你外甥弄个农转非吧?好生生的一个男孩,一辈子呆在农村,太委屈。我说你不是也在农村吗?她说不能一辈一辈都在农村呆着,再有本事,农村这样的天地也会把你的本事遮蔽掉。

  之后,姐姐就一直为外甥的农转非户口努力着。

  我从部队转业时,姐姐说你外甥的户口不用操心了,他大爷给办了。

  外甥的大爷也是早年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开始在供销社工作。后来,为能让妻子和一双儿女农转非,抽准了去外地一所监狱做狱警的机会,又把自己从老家调到了外地。

  “不就是想让家人农转非吗?自己好歹混出了农村,也得想办法让家人离开黄土地。”外甥的大爷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把外甥的户口随着他的一双儿女农转非了。据说为办这事还费了挺大的劲,毕竟带三个孩子的户口和两个孩子的户口不一样,那年月计划生育政策刚实行,生两个孩子很正常,生三个一定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了,所以办外甥的农转非户口时他大爷托人求情花了不少钱。尽管如此,一家人还是很高兴,想着今后在城里有工作,每个月有工资拿,感觉很幸福。

  农,指农业;非,指非农业生产。二十多年前,我们国家政府人事系统的农转非工作,是帮助党政机关、事业单位中在贫困边远地区、艰苦岗位工作的职工和乡镇企业中的管理人员解决户口困难的工作。其目的是支持、鼓励各类人才到艰苦岗位工作,稳定基层职工队伍,为边远贫困地区、艰苦行业的建设发挥积极作用。外甥的大爷,因离开家乡去外地一所监狱做了狱警,享受到了政府的农转非政策,但他没想到,这一步走晚了,随即而来的改革使农转非红利根本没在他身上得到体现。正如外甥所言,“咱们都共同生活在一个刚刚开口的阶段,根本没有进入开放时代”,这个“没有开放的时代”一夜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直接的反应是许多工厂倒闭、工人下岗、大学生不再安排工作、住房商品化……农转非的户口,自然也就没什么用了。

  外甥读书不好,只弄了个初中毕业,因为有了农转非户口,就想着继续托人求情安排工作。好歹托到一个熟人,被安排进一家外贸单位,交了五千块钱集资款,终于有了某种意义上的正式工作。之所以说“某种意义”,是因外甥成了那家外贸单位的正式职工后,一天班没上过,一分钱工资没领过,正式职工仅仅是个“名义”。而交到单位的五千块钱集资款,和扔进黄河里打水漂没两样,收据至今自己攥着,单位经理后来进了监狱,土地被开发商盖成楼房卖掉了,和外甥同命运的几百名职工如今依然“名义”着”。

  3

  “费那么大劲农转非的户口,就再也没用了?”外甥对他的农转非户口依然念念不忘,但又不得不面对现实。正是残酷的现实,让外甥明白了农转非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村民资格,意味着他已经失去了原来在村子里享受的土地和附属权益,而今村子里拆迁动地建社区,与他没有了半毛钱的关系,虽然他祖祖辈辈生在这个村子,长在这个村子,如今他却已经成为被村子遗忘的人。

  “在城市,是漂泊者,享受不到任何政府温暖;在村里,被剥夺了一切权益,一纸农转非户口,使我再也不属于村里人。”于是,爱动脑子的外甥想抗争了。他说非农业户口不管用了,咱再转成农业不行?我说当然可以,关键是你们村子里同意你把户口转回去。于是,外甥为了把自己的农转非户口弄成非转农,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折腾。当然,这次他走的是回头路。

  外甥还真折腾成功了。继续托人求情,又花了几千块钱,终于又把他的户口“非转农”到了村子里。村主任望着派出所让盖章的户口证明,说你这户口一会儿转出去,一会儿又转回来,咱这村子可不是旅馆饭店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好像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哩。外甥自然好话说尽,但村主任执意让他花钱买教训,说再怎么也得交给村里一千块钱,算是你的折腾费吧。外甥又来了个“名义”上,先答应下来,哄着村主任把章盖了,到派出所落下户口,高兴地告诉我如今他又“农业”了。但村主任也不是省油的灯,几句话哄过去人家还得追着要钱。于是,外甥又怒了,非要去揍人家不可,我说你凭什么揍人家?他说凭什么要钱?我祖祖辈辈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转走时是国家政策允许,转回来是应该。如今外甥依然与村主任僵着,说什么也不交那一千块钱,村主任自然也没办法,但不知今后村子里拆迁动地建社区,是否会因这一千块钱,继续给外甥的户口引来麻烦。

  这件事情之后,外甥告诉我,当初在村子里时,父母每天顶着日头挑水,拿着锄头一锄头一锄头地刨地,从地这头儿到那头儿,虽然他也经常帮家里干农活儿。但当有一天,真正开始倚仗这片土地,真正要经营它时,却发现无边无尽的土地好像永远也耕不完。额头上不停地冒汗,手里长满老茧,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儿?特别是看着日渐衰老的父母,看着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就想着自己已经农转非了,总会离开这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村庄,离开祖祖辈辈依托的土地,像鲤鱼一样跃出龙门,去过另一种生活,一种不依附于土地的生活。

  “一夜之间这个世界就天翻地覆慨而慷了,依附土地又成了许多人的新梦想。”外甥说他为了重新依附土地,从“农转非”到“非转农”,其另一意义上的旅行,体味到了人生的另一种酸甜苦辣。因此,外甥骂了一句:“户口,永远是狗日的!”

  (解永敏,《齐鲁周刊》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