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沂西安乐村:被遗忘的486名国军阵亡将士
作为台儿庄大捷的外围战,临沂阻击战是一场被遗忘的战役。
1938年2月,日军板垣师团从青岛登陆,途经临沂,计划与济南、南京出发的日军对正在部署徐州会战的60万中国军队形成合围。临沂阻击战打响。
2月15日(农历正月十六日),沂水穆陵关,海军陆战队第五大队600多人血战五昼夜,大队长陈宝骥及数百将士牺牲。
2月22日,第五战区第二游击总队司令刘震东率部在莒县阻击日军,2000多人殉国。
3月5日,日军推进到葛沟、汤头一带,临沂危在旦夕。张自忠将军率59军驰援。
4月20日,国军撤出战斗转移,临沂沦陷。
4月21日,日军血洗临沂城。
临沂阻击战历时两个多月,成功阻击日军,保证了中国军队取得台儿庄大捷,是抗战时期正面战场的第一个胜利,国民政府称“开抗日胜利之先河”。
整个战役中,我军共伤亡25000多人,歼灭日军5000多人。其中,驻防临沂的第3军团13000多人,只剩800多人;张自忠的59军22000多人,只剩9000多人。
本文要讲述的,便是战斗最为惨烈的葛沟阻击战背后的故事。
■山东在1945·本刊记者实地调查
以抗战中无私奉献著称的沂蒙山区,分布着很多烈士陵园、抗战纪念馆。然而,1938年,八年抗战中发生在这片地域上最惨烈的一次大战——临沂阻击战,却鲜少被人提及。
临沂市河东区葛沟镇西安乐村,486名国民党军人沉睡于小池塘,至今已有77年。近日,村里一群老人找到本刊记者,谈起他们多年的愿望:为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烈,建一个烈士陵园,哪怕只是立一块碑,让他们的英灵在半个多世纪的遮蔽之后,得到安息……
大军压境的小村庄
一条简易水泥路贴着村庄南头东西延伸,路南是大片正在返青的麦田,路北,是一片杨树林。已近清明节,杨树开始冒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3月27日,顺着这条田间小路,本刊记者走进西安乐村,置身于杨树林。
距清明节还有一个星期,60多岁的刘敬礼已经开始惦记祭祖的事,除了祭拜祖先,他还要到这片树林里烧一些纸,祭奠一群逝去77年的抗战烈士。
很难想象,就是这片仅几亩地大小的杨树林里,至今仍沉睡着486具抗战烈士的遗骨。“近500个将士死在这里,感觉心下不忍,每年清明节,村里人都会自发过来烧些纸,祭奠他们。”刘敬礼告诉本刊记者。
时间回到1938年正月,战争的阴云密布临沂,西安乐村所在的葛沟镇一带,成为日军进犯临沂的门户。连日来,村里人心惶惶,不时有战争的消息从远方传递过来,穆陵关已失,刘震东将军战死莒县……几十里外的沂南人徐乃荣,那时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听说来了鬼子,到西安乐村来接他的姨回去躲避,看到沂河边黑压压一片日军。
眼看临沂城危在旦夕,张自忠率领的59军及时赶来增援,在葛沟、汤头一带拉开战线。
葛沟镇在建国前曾属于沂水县,建国后在行政上隶属于沂南县,几年前又划归了临沂市河东区。葛沟阻击战是临沂阻击战的重要阵地,西安乐村又是葛沟阻击战的主要阵地。
“多亏了村北的一片灌木林,日军来之后,40军一个侦察队以灌木林做隐蔽,和日军最先交上火。老百姓听到枪声,赶紧撤出村子。”刘敬礼和几个老人一起,向本刊记者还原当时战斗的情形。短暂的战斗之后,日军没有进村,而是在村东的野地里驻扎下来。
“海军陆战队很好认,穿着蓝色的棉衣,”一位村民回忆道,“一开始,不知道是海军陆战队还是40军,想去偷袭日军,向导带错了方向,去了东安乐村,这样就错过了时机。第二天又来,却发现日军根本没进村,他们反而遭遇了另一股国军,互相交起火来。”
战斗正式开始,“很悲惨,一个连就撤出29个人”。西安乐村的战斗持续了三天。“听老人说,那些军官挺有才能,会打仗。”由于年代久远,亲身经历过那场大战的村民大都不在人世了,“那段记忆,在村里世代口传,记得比较清楚的,是现在90多岁以及已故的老人。我们这些60多岁的人,都是听他们说的。”
486位国军将士,沉睡小池塘77年
战争结束,逃难的村民回到村里,收拾残垣断壁,瞬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顺着刺鼻的血腥气息,他们看到,遍地躺卧的国军将士遗体,几乎布满了整个村庄。正值正月,那些遗体大都身着棉衣,散落在各家各户院子里,其中一户简陋的小院,躺着30多具遗体。
荒村残垣,村民赶跑伏在尸骨上啃噬的野狗,开始清理战场。
那时的西安乐村只有300多口人,回村的壮劳力更少。花了很多天时间,他们清理出486具遗体,先是用门板抬,后来实在没有力气了,就用绳子绑住手脚抬,将遗体填到村南的一个池塘里,尸体摞着尸体。“池塘很快满了,又挖了一个池塘,也是把尸体摞在一起,还没盛下,又挖了一个,总算将这几百具尸骨掩埋。”刘敬礼说。
那时候村庄距离池塘有一里多路,而今,随着房屋的不断增多,村庄已经和池塘连成一片。
“池塘填平后,遗体一腐烂,便陷下去了,折下去了,有的遗体就露了出来。”村民描述道,“后来,海军陆战队来人,查看了埋尸骨的池塘,提出意见,人不能摞到一起。”但战时时间紧迫,没有多少余力重新安葬,只好组织老百姓找了一些秫秸,遮在遗体上面,然后敷上土。
根据村里流传的说法,“当时日军也死了不少人,以前说是百十个,后来看应该更多。不过,日军把同伴的尸体就地焚烧,具体数目难以辨认。”
池塘填平了,埋尸骨的地方后来冲出一条水沟。“偶尔雨水冲刷,会有一些骨头暴露出来,我们小时候在沟里捉鱼,经常见到。”老会计岳希存说。而今,几十棵杨树占领了先人们的陵地,“不超过一千平米,南边是水泥路,西边是村里的林地,北边和村子连接。”那条不断冲刷的水沟,贴着杨树林的边缘,向东延伸。
他们还要继续沉睡多久?
1984年,刘敬礼开始担任村支书,有一年,他开着村里的车去青州,一个60多岁的老头围着车转了两圈,问他是不是葛沟的,他说是。当说出西安乐村的时候,老头看到车上的标志,脸上立即露出异样的表情,拉着他回忆起那段惨痛的记忆:“那年我17岁,在你村里打了一仗,死了太多人。”
然后,老头问:“你们那建烈士陵园了吗?”
刘敬礼惭愧道:“没有。”
老头说:“有一年我们去省里上访,他们答应建陵园,怎么还没建呢?”
一晃多年过去了,老头的话一直在刘敬礼耳边环绕。
从那时开始,邵明乾、刘建富、刘敬礼、刘敬运、刘敬松、岳希存等十几个先后担任村干部的老人,觉得他们应该为烈士干点什么,开始谋划。然而,村人对烈士们几乎一无所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家乡在何处,他们的名字叫什么。他们专门去台儿庄抗战纪念馆查资料,一无所获。几任村支书思考了多年,也收集了一些资料。不过,建立国军抗战将士的烈士陵园,在当地还没有先例。
有人帮他们查了一下,这些人要么是40军的,要么是59军的,后来这两个军都去了台湾。可能会有在世的老兵,如果发出启事寻找的话,也许会找到。
2012年9月,作家常芳为创作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的长篇小说《第五战区》来到西安乐村采访。去年7月1日,村里开党员会,老人们又聊起这件事,想起常芳,就给她打电话,寻求帮助。“打完电话,我一晚上没睡着,先是我们几个老头一起商量,后来跟书记和村主任说,都很支持。现在全村人都知道我们要干一件大事。”刘敬礼说。
他们本来只是想立一块碑,让以后的祭奠找到方位,“现在在农村,给老人立个碑也要5000多元,实在不行我们就自己花钱立一块碑。”上写“临沂阻击战无名烈士之墓”,“如果建烈士陵园,那当然更好。”
西安乐村现在有1300多口人,距离临沂80里路,沂南70里,是传统的粉皮制作大村,过去几乎家家户户做粉皮,有100多年历史。“现在做的少了,大都出去打工。”村主任刘建富告诉本刊记者。
崔永元拍摄的纪录片《我的抗战》中有对葛沟阻击战的详细介绍。老兵李宗岱,山东栖霞人,时任40军野战补充团二连连长,在葛沟阵地阻击日军半个多月,全连只剩几个人。后来,李宗岱成为电影《血战台儿庄》中英雄连长的原型、素有“独目虎将”之称。
西安乐村的老人们曾试图联系李宗岱,然而,2011年,李宗岱老人在重庆去世。老人去世后,社会各界纷纷祭奠。西安乐村的486名国军将士,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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