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李安
在许多人看来,第三次在奥斯卡舞台上接过小金人的李安和他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一样,不仅赢得美轮美奂而且胜得心平气和。
似乎也只有李安,才能用最先进的3D科技,去讲述一个与宗教有关的故事,含蓄地完成了一次东方向西方的文化漂流,并在商业和文化的双层面上取得了成功。
大陆电影人都有个“奥斯卡梦”,“你牛×,有本事你去荷里活呀?”冯小刚的这句话很有代表性:李安身上寄托了太多华人的“中国梦”,但其真正实现却似乎是一个“美国梦”,是一部关于心灵、人格的成长壮大史。他的表达倾向是传统儒家文化融合美国自由精神,而妥协与冲突,始终是这位华人导演在好莱坞游戏规则里腾挪转移的临界点。
为什么中国只有一个李安能得奖?从《卧虎藏龙》到《断背山》再到《少年派》,3次问鼎奥斯卡,李安如同患上电影行走症的病人阿甘,用五千年文明压抑下的“文化病”,在东西方语境中杀进杀出。
无“国界”导演李安:他没有禁区,能用世界都懂的方式表达价值观、世界观、人文精神、视野、文化素养以及自由度
再度捧得“小金人”,全球华文媒体又一次为之狂热,人们总爱拿“家庭主夫”时代的李安怀揣“电影梦”作为励志话题,却忽略了大背景,李安心中的“电影梦”实际上是一个“美国梦”。
关于李安的报道,其实台湾媒体够“势利眼”,这次大张旗鼓地宣传《少年派》在拍摄时台湾本土团队的积极配合以及对李安的栽培,却不提这是在李安衣锦还乡后的一种“仰视”。而早在李安“落魄”的时候,为了生计,李安更要放下身段,曾给台湾的儿童电视节目编写了大量的劣质歌词,提到这段往事,李安自己都常常脸红。但试想1978年李安若不去美国,而是留在台湾或是到其它华语地区发展,也许一生和“奥斯卡”无缘?
“英雄不问出处”是“美国梦”的最大体现,李安做到了,而且是用西方语境讲西方故事。作为一个在传统中国家庭长大的人,李安的成功究竟是得益于兼收并蓄还是脱胎换骨呢?
出生于台湾书香门第家庭的李安,读艺专时初登舞台,“一上舞台我就强烈地感觉到,这辈子就是舞台”。但李安父亲对李安的期望是完全中国士大夫式的:出国读书,然后回国做大学戏剧系教授。据说李安在拍摄《理智与情感》期间,他父亲说:“等你拍到50岁,应该拿了奥斯卡,到时候就教书去吧。”
那时的李安,“身处文化冲击及调试的夹缝中,在双方的拉扯下试图寻求平衡”,外省中原文化和日式本省文化的纠结,在他心中埋下巨变的种子。
1978年,李安前往美国留学,先是在伊利诺伊大学学习戏剧导演专业并获戏剧学士学位,后又前往纽约大学学习电影制作,获得电影硕士学位。
就像大多数人所知道的那样,《推手》和《喜宴》之前,李安有6年“蜗居”家中的生涯。6年里,李安做过的最接近片场的工作就是在仓库里看摄影器材。对李安来说,这个压力是沉重的,尤其是面对父亲。
因此,从1990年的《推手》,到1994年的《饮食男女》,在“父亲三部曲”中探索东西方文化的异同成为李安创作的初期阶段——他对两种文化没有偏袒、没有嘲弄,更多的是尴尬与无奈。但它们成了精般地一下子戳穿了当时台湾和欧美文化圈敏感部位,瞬间使李安成了时代宠儿。
电影学者陈山说李安是件“旗袍”——既是从旧的而来,但现在又成为现代服装,老的和新的结合成一体。李安自己的回答则更倾向一种“变色龙”的说法:“他们说,我像有变色龙一样的能力,到一个地方就融入到里面,可是变色龙是没有骨性的,而我又在那当中有一种骨性。”
李安的“骨性”在哪里?在台湾出版的他的自述《十年一觉电影梦》中,李安谈起过中国的“伦理”:“我成长在一个保守士大夫家庭,个性也不算太叛逆,所以最能牵动我内心的还是‘伦理’。面对不能尽孝,以及传统与现实间的种种矛盾,我有话想说。”
1991年的《喜宴》是李安正式“说话”的电影:正如《断背山》只是以同性恋为题材,而不是一部同性恋电影,《喜宴》也不是。《喜宴》只是以同性恋来做身份认同上的摸索:“近百年来,华人除了经历西化的过程外,台湾、香港经历殖民化,对我们来说‘何去何从’一直是个问题。”
“何去何从”,是李安作品里最常见的主题——成功后的李安不仅仅是聚光灯下的名利双收的名流,也更是自觉担当起了中西文化的桥梁。或者说,在此后李安的作品里,东西交错碰撞以及交流,成了他继续深化的标签。
李安的成人好莱坞游戏:作为一名“奥斯卡导演”,单纯的妥协与冲突还远远不够
按照一般规律,已经功成名就的李安应在辉煌的顶峰止步。苏东坡在《赠善相程杰》诗中写道:“火色上腾虽有数,急流勇退岂无人。”这是中国人的行为方式。但李安之所以是李安,他又是中国人读不太懂的中国人,或许是因为他受的是完整的西方电影教育,他还是好莱坞电影工业中的一员,他的俗世观是美国化的,他并不满足于已取得的成绩,才有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更大成就。
《时代周刊》赞美李安说:“这位笑意盈盈的绅士证明了这样一个道理:美国电影一直备受外国艺术家滋养。如今亚洲人开始展现他们如何将电影拍得更深刻。”
但别以为奥斯卡的奖项都像贞洁少女般等着评委投出神圣的一票,每年到了评选期间,被提名的各大电影公司便会斥巨资展开声势浩大的公关宣传活动,其声势甚至能与美国大选匹敌。据CNN估计,制片厂每年投入奥斯卡公关活动的资金大约1亿美元,为了让一些电影在关键奖项上获得提名的基本花费就在200万美元以上。
作为一名“奥斯卡导演”光会讲故事还远不够,还要会公关、会隐忍、懂得一套游戏规则,无疑李安已经深谙此道,为了游说评委,李安不知吃过多少评委会提供的恶心炸鸡,在85届奥斯卡提名公布后不久,李安也开始了就《少年派》展开的奥斯卡公关圆桌会议,“我口才不是特别好,不太爱讲话,可是没办法,它是奥斯卡的公关活动。”
这对一个从小接受跪拜礼教的导演来说,也许中国文化的“隐忍”起到了积极作用。
李安说美国梦有两个,一是自由与幸福的权利是深深且不可否定的。另一个则是being left alone,孤独,疏离。人有独处的权利,我不想理你时,你不要缠我,这是彼此尊重的基础。这两个梦造就了美国的普世价值观在世界流行,某种意义上说,也造就了李安的电影思考模式。
1995年对于李安来说是一个分界点,三部华语片拍完后,李安拍摄了简·奥斯汀的名作《理智与情感》。该片一举拿下“金熊奖”,第一次拿到在美国要缴税的收入18万美金。他当时还在有意识地远离“好莱坞模式”。
但命运的安排却充满了喜剧感,2001年,他自己也不觉得是好片的《卧虎藏龙》,为他迎来了个人生涯的第一座高峰,该片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但同时也引来了不少的批评一味迎合西方的电影趣味。
2006年,已经洞察了奥斯卡口味的李安凭借同性恋题材《断背山》在威尼斯影展夺得“金狮奖”,并在第78届奥斯卡奖中抱回了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与最佳电影配乐三项大奖。这似乎意味着美国主流电影圈彻底接纳了李安。
但此前1999年的《与魔鬼同骑》与2003年的《绿巨人》说明,当李安在好莱坞的游戏规则中,在拿捏“自我”与“商业”的底线中茫然失措,仍然会造就一部注定成为败局的电影。
如同此番凭《少年派》再夺奥斯卡最佳导演,酸溜溜的美国媒体不仅拒登李安照片,字里行间始终认为李安不及斯皮尔伯格——李安的电影阿甘之路,一直在路上。
“电影阿甘”的文化病关于心灵与宗教,而大陆导演更多制度烙印?
很多人喜欢李安,不因为成功学意义上的 “奥斯卡最佳导演”,也不是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让他获奖当夜,他的名字闪亮登上台北101的顶端,而是,他做成了很多人想做而没能做成的那个人。
不可否认,李安是华人导演中拥有最大自由度的,其他导演不可能不考虑投资方,不考虑前途。张艺谋要挣钱,所以有了《三枪》;陈凯歌想忘记《无极》,转回到《梅兰芳》;陆川八面玲珑,很精明地选择《南京!南京!》;贾樟柯也想有票房,拍了一堆没票房的片子。
每个人都揣着自己的小心思,也许因为审查制度,因为投资,或者别的,他们底气不足捏着鼻子将各种“大片”上桌摆给观众,然后妄图用一通忽悠强迫观众相信那是盘佳肴,实际底下铺着烂菜叶。
大陆电影人都有个“奥斯卡梦”,“你牛×,有本事你去荷里活呀?”冯小刚的这句话其很有代表性。我们视野里的影人,霸气是建立在外在的权力之上,而李安全然不同。
很多导演的从艺之路不比演员,他们是喜爱光影才进入这个行业的,可走着走着,渐渐地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可又不愿意承认,一副正气凛然为电影生为电影死的样子。李安未必比他们高明到哪里去,只是他确实没有那么多私心杂念去讨好别人,他讨好的只是自己,但结果是,观众不傻,更接受这种真诚的讨好。《卧虎藏龙》之前美国人会看一点功夫片,可功夫片和武侠片是两个门类,谁能想到他们会接受道家那套理论?《色·戒》里大段曲径通幽的麻将戏,注定是要在西方失败的,李安也没有因此把它舍弃。
他曾那么热衷于拍父子关系,是因为 “对观众有一种类似面对父亲般的义务感”,但经过《理智与情感》之后,他在电影世界里放开了手脚,开始大于观众,大于一部电影,“拍西片后,我自己就是父亲了”。
他失业六年,林惠嘉负担家庭开支,却还是照旧鼓励他做剧本谈项目,理由是“我不需要一个死人丈夫”。功利一点的理解,是她看出他的潜力,但也许,她看出的更多是他那个带着珍珠质的自我,以及那个自我对他们生活的滋养,精神上的互济,也是隐形收入,而且是最难获得的一种收入。
洁尘在她的《找到了自我的人》中,有一段评述李安的文字:“他就是那种很早就确立了自我并遵循这种自我的人……确立自我是一件很艰苦的事情。他天分甚高,同时后天也是十分自省和勤勉的。”
而这种温和的自我,对内地人来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人格梦。凝视这种自我,我们才发觉,我们有一段“失去的时间”,这段错失的直接结果,就是一种温和圆润、细腻泰然的集体人格。李安身上所寄托的,不是内地人的奥斯卡之梦,也不是电影梦,而是一个关于人格的理想。
电影《少年派》的主角“PI”小时候有3种宗教信仰,他说:“我觉得信仰对人生很重要的,人生可以用科学证明,可是手眼能够触及到的东西有限,你不能证明精神层面上的东西。理想和感性需要结合,不然人生是非常空洞的、破碎的。”
而这,才是我们真正可以怪给体制的事。
相关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