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爱波专栏:断井残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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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学地理的角度看,莫言有东北乡,苏童有枫杨树,如果我要选择一个最契合自我气质的地方,那无疑就是城乡接合部。
我从小镇来到城市,城乡接合部是让我最感到熟悉的地方,那是城市与乡村的倾轧之地,是变革最为剧烈的边缘。这些年来,我始终徘徊在城市的边缘,我希望那是一种超脱而又审视的姿态。当然,我也知道,城市也在审视着我。
一
每次深夜回家的时候,总能遇到小区里的几个壮汉在路灯下打牌。我以为他们是无业游民,他们也这样看待我。
既然生活在一个小区,总得打个招呼。敬个烟,然后感叹一下天气,在彼此无语之前走开,这样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就慢慢熟悉了。
这几位壮汉都是这座小区的原住民,似乎衣食无忧,似乎也真的没有工作。除了因打牌而爆发的争吵,他们很少有激烈的情绪,日复一日,随着城市变老。
终于,壮汉老李不满自己的现状了,决心奋斗一把。喝了两次酒,绕着济南城考察了三四天,他宣布自己要进军餐饮业,他认为,在济南,淮南牛肉汤无疑存在着巨大的市场需求。
接下来的几天,他奋发图强,在小区里租了一个门头,又是装修又是打牌,忙活了有10来天,鞭炮响彻了整个小区,李记淮南牛肉汤终于开张了。
然后,你知道,创卫工作开始了。老李的牛肉汤饭馆属违章建筑,这个散发着新鲜甲醛气息的小饭馆轰然倒塌,老李一边打着牌一边感慨:时不我待,生不逢时。他的胖老婆一边择着菜一边骂:你个傻B,你个2B。
一场苏格拉底式的暴力婚姻,文青如老李,如之奈何?
这是2014年,这是一段发生在济南梁庄的商业故事,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学者梁鸿曾写过一本书——《中国在梁庄》,里面讲述了乡村的荒芜和裂变。我的梁庄与梁鸿不同,它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抹去了农村的痕迹,只有那些枯坐在楼前的老太太们还能记起当年生产队时的往事。
其实,梁庄已经是一个被商圈包围的黄金地段,如果老李的商业传奇有另一种展开,他自然也可以雇佣文人写一本《中国在梁庄》,我想,这里面一定充满了宏大叙事,也一定站着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
当然,这里还有着旧城的种种痕迹:低矮的筒子楼,下岗无业的工人,混乱嘈杂的菜市场,一下雨便污水四溢的街道……这是一个错过了拆迁时代的城乡接合部,还没有崭新过,就已经旧了。
三年前,在我刚搬来居住的时候,这里还遍地都是各种各样的违章建筑,里面充满了“因地制宜”的中国智慧:盖个小平房,圈块儿小花园,楼顶上养养鸽子,楼底下占个车位……并不算古老的苏联式小区因为这种“天赋”而变得像一个迷宫。
迷宫让城市变得狭窄,迷宫会让你迷路,而对一个城市的热爱往往就从迷路开始。
《重庆森林》中,男男女女穿梭在建筑的迷宫里,那种外在实际空间的缩小挤压了内在跳动的心灵,因此,只有走出来,不断的漫游才能释放一种被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就像写作《城市学》的本雅明那样,将凝滞的枯燥时间转化为不断外延的乐趣空间。
漫游,是一座现代城市的救赎之举。我是一座城市的漫游者,我漫游在城市中,观察着老李,也观察着自己。
二
梁家庄,不管以后这里如何变化,它的名字已经镌刻上了城乡接合部的气息。这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小区里:刚毕业时蜗居在姚家庄,后来又搬到王官庄,买二手房的时候,终于又选在了梁家庄。这三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城市小区构成了我的城市地理。
城乡意味着种种割裂和融合,城乡意味着种种可能,意味着宏大中国下的柴米油盐,意味着一种嘲弄和坚强,当然,还意味着一种荒谬。荒谬是一座城市的谜题,是城市最迷人的地方。
何勇曾有一句歌词:猪八戒回到了高老庄身边是按摩女郎,唐三藏咬着那方便面来到了大街上给人家看个吉祥。这就是发生在城乡接合部的荒谬,它安然自处,光怪陆离。
姚家庄就是一个这样的荒谬处所。2005年,我刚刚毕业,正像所有刚毕业的学生一样,怀着一种“总会干成点儿什么”的大志来到了这里。
那时的姚家庄尘土飞扬,到处都在施工。将拆未拆的断壁残垣立在路边,杀马特少年们抽着廉价的香烟,表情冷漠,如在纽约。一个雅致的广告牌遮住了背后的建筑下脚料:给繁华都市背后畅想呼吸的人……风沙随时掠过,等待公交车的人们皱着眉头,他们躲避着,嘟囔着,终于没有骂出口。
他们需要奋斗,还没有底气和资格来斥责这个城市。
那时的姚家庄似乎还没有从这个城市的变革中觉醒。在它的东方,一座博物馆正在建设,更远处,全运会的各类场馆也在破土动工。商业和工业的奇迹就在身边上演,但生活在其中的人,却一心想逃离这片尘土飞扬之地。
那时,这里最好的房子只卖4000多块一平米,但每个人都在皱着眉头质疑:就这么一个地方的房子也值这么多?后来,2009年,当我一个朋友在这里买下8000多一平米的房子时,他感慨地说:值了,再过个两三年,这儿肯定过万。
荒谬是一种无力的感觉。在中国,每一处尘土飞扬的城乡接合部,都会上演着这样的故事:农田在短短一年的时间进化为CBD,袖着手的老头老太被西装革履妆容精致的白领一族取代,即将远去的身影,即将发生的故事,所有的可能性交织在一起,脚步匆匆却又茫然失措。
可惜,那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正在发生的经济现实,姚家庄的风沙只是让我想起了西部片,姚家庄的人们只是让我想喝酒。风沙、脚手架、杀马特少年、衣冠楚楚的稚嫩白领,对我而言,这是一种丑陋的、混搭的诗意,可惜,当黄昏来临的时候,这里没有暮鸦飞过。
三
与我同住在姚家庄的还有三个哥们,都是大学的同学。一个专心考研,决定暂时躲避社会,另外两个努力拼搏,决定拥抱这个大时代,我则漫无目的,但总觉得自己会干成点儿什么。我们都知道彼此表象背后的弱点,从不狠心刺破。
那是一段寒冷的时光,冬天来临的时候,简陋的门窗甚至无法阻挡外面的寒风和飞雪,这并没有引起我们多少悲凉的情绪,我们兴致勃勃地在屋子里点燃报纸,伸手烤火。
实在太冷了,便出门喝酒去。灯光如豆的小酒馆里,我们抖索着手碰起杯子,谈论博尔赫斯、米兰德比以及那些中了几千万彩票的陌生人。那时,北岛的一句诗被我们反复念叨: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那时,我们刚从校园走出,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独自面对生活。姚家庄是我们的双旗镇,有随手可得的流浪故事,还有一群身份模糊的陌生人。
我们有时会在那些风月场所的旁边吃馄饨,我们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陌生人,琢磨着他们的人生。姑娘们有时会抛过一个媚眼,我们便立刻羞红了脸,讪讪地转过头谈论起理想来。
一个叫做千禧龙的网吧是我们经常出入的场所。那个网吧一如小饭摊上的桌椅,油腻不堪,而且气味盎然,气氛诡异。我经常见一些露背多肉的女子在昏暗的网吧中婷婷静坐,伴以烟雾缭绕,有几个女子丰满的肩背上还刺着一些似狗非龙的图案,我怀疑那是帮派的图腾,于是不敢搭讪。
那里还有一座叫做燕翅山的土山,是我和室友们抒发“苍茫大地”情怀的唯一处所,然而每当我们背诵完《沁园春·长沙》之后,看着山下的灯火零落,却总又浮起另一种情绪: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青春的迷梦终于被一种巨大的不适感惊醒了。
一个冬天过后,我们搬离了姚家庄。我们以为换个地方便能换一种生活状态,但最终却又去了这座城市的另一个城乡接合部——王官庄。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同样的关于尘土和流浪的故事又上演了一遍。期间,一个哥们因为爱情婚姻结束了租房状态,一个哥们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漂泊感而逃离了这座城市。
我的父亲来我租住的地方住过几天,他为我们的蜗居状态而吃惊,他认为我们应当活的像一个真正的天之骄子,活的像一部偶像剧,活的像一个因“知识改变命运”的全国劳模……
总有一些东西无可挽回,2013年,我重回姚家庄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充满县城CBD气息的商业重镇,我在大街小巷里寻找我当年的痕迹,除了一张张陌生而又平淡的面孔,我已经找不到过去。
我又重新登上了燕翅山,从山上俯瞰这座城市。城市荒凉、伟大、静穆,它吞吐着来来往往的异乡客,不动声色,上演着远比我们要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们与我无关,而与我有关的那些年轻人,那些漂泊的多余人,那些失踪的思想者,只有曾经的、风沙四起的、遍地脚手架的姚家庄能够为你哭泣。
(丁爱波,《齐鲁周刊》首席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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