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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慧萍专栏:所谓前夫

2014-05-30 22:20 张慧萍/ 齐鲁周刊 /

  因失眠,很少早起。两个月前的一个早晨,我早早起床了,因为这天很重要,要去法院打官司。

  一到法院门口,我就笑了。突然想起一个调侃:凡是有警卫站岗的带有人民符号的地方,人民很想进去却往往不好进去,人民不想去的地方却不得不去,比如人民医院,比如人民法院。

  刚刚八点多,法院门口就涌满了挨挨挤挤的人民,像赶庙会。我驱车而入被拦,院内已无车位。一群不知是法警还是法官的人站在门口大声吆喝着:“先登记,再安检!”

  打官司还要安检吗?又不是坐飞机。

  这时候,我一抬头看见一熟人,不由自主地向前多走了几步打了个招呼,没成想,一个年轻法官呼呼跑过来气势汹汹地冲我像喊贼一样大喝:“站住,站住!”

  我顿感羞辱:“叫唤什么,你?我耳朵不聋,你对你妈也这么说话吗?这是人民法院,人民,懂吗?”

  没成想,打官司先和法官打上了。

  刹那间,脑子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我的官司落到这小子手里,岂不热闹了。

  还别说,世界上的巧事儿真让我碰上了,走进法庭刚坐下,这小子进来了,感谢上帝,他不是主审法官。

  好像跑题儿了。

  还是回过头来说说官司的事儿。这场官司的主角是前夫、前夫老婆和我与前夫的女儿。前夫夫妇是被告,女儿是原告,我是第三方。十多年前,作为离婚条件,我和前夫共同出资购买了他单位的一套房改房,并约定他只拥有居住权,无处置权,产权归女儿。但在前夫和第三任老婆结婚九个月后擅自析产,也就是未经女儿同意将其老婆的大名加在了房产证上,使其成为事实上的房产共有人。无疑,这触动了女儿的利益、本前妻的尊严。更为不齿的是,该妇人造了一本假房产证交给本前妻的前婆婆,蒙骗老人,恶意侵占,并试图变卖,把前婆婆扫地出门。当女儿发现时,她的爹,正幸福地被贤妻伺候着,一边喝着中药,一边饮着小酒,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肝硬化晚期。

  当律师约见,他还叼着小烟,冒着酒气向律师炫耀:瞧瞧,我这房子,多大,多敞亮!

  一个没心没肺的奇葩!

  就在我和那个法官吵架的时候,人家还对女儿说,不就是来打个官司嘛,你看看你妈,就爱着急,就爱吵架,一点儿也没变!他居然当上了现场评论员。

  ——这就是我的前夫。十几年来,我十分在意,十分排斥,十分拒绝,也羞于吐出的两个字和这个人扯在一起,又一次纠缠在我的生活里,搭上了麻烦老人的列车,有车站,无终点。

  刚刚离婚时,我的闺蜜们今天给我说,看见前姐夫了,小酒馆喝上了,明天又对我说,又看见前妹夫了,小酒馆又干上了!我对闺蜜们约法三章,以后不准再提“前什么什么”,更不准再给我报告谁谁喝酒之类。我恨透了烦透了这个“前什么什么”。

  这个“前什么什么”是个什么呢?熟人,朋友,冤家,对头?除了他是孩子的爹,似乎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天下太大,城市太小,你越不想知道的,偏偏知道了,你越不想听见的偏偏听见了。

  离婚几年后他再婚了,抑制不住的幸福遍地挥洒,四处炫耀,以至于把新妻子领到前丈母娘家,刚一显摆就让我那辣妈请走了。据说,第二任妻子温柔贤惠,小酒喝一杯倒一杯,女儿说,俺爹从奴隶到将军。

  后来又离了。

  后来,又有了第三任妻子。

  我说,傻瓜们前赴后继啊。

  女儿说,多亏你带了个好头。

  三十多年前,我在鲁北一个小城和他相遇。他是刚毕业的艺术学院作曲系学生,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单是一副男中音的嗓子和弹钢琴的手就把我拉进了婚姻。刚结婚,他父亲脑溢血瘫痪,一躺就是八年。一年后,女儿出生,家里的日子过得辛辛苦苦,有滋有味儿。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儿就是我看孩子,他帮老爹擦洗身子换尿布,街坊邻居无不夸赞。

  那时的冬天,家家户户都烧煤球,煤店有人专送,两块钱送一车。为了节省这两块钱的运费,我和他小毛驴似地拉着地排车一路奔跑。后来,我嫌累不拉了,他坚持要拉,说,两块钱能买一摞谱纸呢。几年后,他连获几届全省音乐创作大奖,在鲁北小城小有名气,不久,被调入省级一家文化单位创作室,我随之来到了省城。

  在他单位临时借用的一间只有八平方米冬天化雪也漏水的房子里,写曲子常常到深夜,微暗的灯光照在他的大脑门儿上,为这个男人平添了魅力。这间小房子里有一架破钢琴,一弹就跑调,八平方米的小屋装不下青春的向往,清晨里,阳光下,那些跑调的琴声让我知道了莫扎特、巴赫、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下海潮,鼓荡起知识分子的金色之梦,恰逢单位更换新人搞经营,经营的意思就是变补贴为盈利。

  老兄跃跃欲试。我说,你不是啃这个木头的虫子,还是老老实实啃你的作曲吧。他不听干上了,没赚着钱喝上了酒,且一喝不可收,从小酒喝成大酒,从大酒喝成酗酒,酒精主宰了他的世界,夫妻间的战争随之升级,每打一场,便生出无限感叹:这嫁的哪是男人啊,是酒精。

  二十年前,也是在这家法院,他因喝酒打架被人伤害,我愤怒之下,帮他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不同的是,上一次,是我和他与别人打,这一次,是我和女儿与他夫妇对决。

  人生的游戏是如此的反复无常,环环套套,你你我我,角色转换,五味杂陈。而胜胜负负,输输赢赢最终改变了什么呢?但虽然不能改变什么还是要打,不打就傻瓜,就窝囊,就受骗,不打就像打自己,这便是活着的当下。

  从法院的一楼到三楼,上下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我看着女儿搀着她的父亲,几步一歇,足足走了十几分钟。这场景,如同影视剧搬到了现场,如此虚幻,如此真实,真实的让人发虚。使我对人生,对人性,以及对这场官司有了诸多的悟彻。原来,许许多多的善恶丑行就在我们身边,甚至于自己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在那个上午,履行完法律程序走出法院,我就意识到,这场官司无论哪方输赢,前夫的前妻阵营里恐怕要增加一个“前妻三”了。

  离婚十几年来,我很少正视前夫,也很少审视自己。关乎前夫的一切是非恩怨爱恨情仇似乎都被酒精遮蔽了,燃烧了,不留痕迹。

  直到今天,我重新发现了记忆深处的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孔,还有跑调的破钢琴,还有一打打用积攒的运煤费换来的谱纸,还有八平方米居室里铺开的曲谱和灯光下闪亮的大脑门儿。这些符号构成了我的遥远的爱情,我的离了却撕不烂脱不开的婚姻衍生品,以及我作为前妻的生命往来。

  前夫是什么呢?是人生路上你为自己挖下的坑。里面装满了生理反应、化学反应生发出的人生况味儿,足以使人类的语言苍白无力。当你体验着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在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夫,为人父的演变中怎样成为男人和女人的时候,生活就已经改变了你的初衷,岁月已经夺走了你的容颜。尤其是这些角色被格式化后,一旦改变,你就沦陷在自己挖好的坑里,然后挣扎着挣扎着又挖好了下一个,不小心醒来时则沦为前夫或前妻。

  ——所谓前夫和前妻,其实就是一个个坑的排列组合。而芸芸众生,前前后后,谁又不是?

  夕阳西下,盘点人生岁月,你会突然发现,当年,你挖下的这些坑们何不注满了依依深情,朗月当空。今已无悲无喜,无哀无怨。时代造就了众多的前妻前夫们,并为他们谱写了挽歌。

  去年底,女儿说,她的父亲要出一本个人音乐作品集,已和出版社联系,大约需要三万块钱,女儿说,爸爸,你有钱吗?他爹说,有啊,在卡上。女儿查了查,是有钱,74块整。在假房产证事件败露后,他仅有的一点儿工资连同女儿给的治疗费都被老婆转走了,他还浑然不知。

  几天前,女儿又打电话说,他的父亲在医院里还是挂念着那本作品集,我说,赶快办吧,早点儿印出来,再晚,恐怕就是遗产了。

  (本文作者为齐鲁周刊社社长、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