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访十年》:地狱到底有几层?
最早拿到这本书的时候,略有些不以为然。
不要说作为一个媒体从业人员,就是一个普通市民,关于乞丐、关于妓女、关于血奴、关于代孕、关于酒托,乃至于后来的楼倒倒、三聚氰胺、问题疫苗、藏猫猫,乃至法官强奸幼女,我们的神经已经麻木。
很多年前,鲁迅先生批判过这种麻木。年轻的我,很以为然,以为宁肯清醒地痛死,也不麻木地苟活。年岁既长,发现有的时候,麻木是一种机体的自我保护,当你的承重已经达到极限,这社会的罪恶却依然奔涌而至;而清醒的代价却飞快地上涨,一如干瘪的钱包无法支付的房价。
即使你愿意清醒的死去,你的没有养老保险的父母呢?他们用其他儿女失学的代价、用放弃治疗早早离世的代价,供你念书换来一纸毕业证,难道,只是让你明白这世间的黑暗无力承受?
十年以前,这个世界对乞丐、对妓女、对血奴、对代孕、对酒托尚属懵懂。正是李幺傻这样的暗访记者的努力,戳破了一层又一层的黑夜。但我们很少想到,为我们戳破这铁屋子的人承受的是什么。如果说,十年前,他披露的这些内幕让社会的神经一次又一次绷紧的话,十年以后,当我们觉得这些实在平常,能让我们再次绷紧神经的又是什么呢?
他曾经是整个家庭的亮点,弟弟妹妹因为他早早失学。大学毕业后在小县城做个小公务员,5年只积蓄了6000元,父亲的一场大病让他负债几万元。按照当时的工资标准,他需要用一生来还账。于是出走省城去淘金。可这一走,万万想不到是怎样的十年。
为了准备报社的考试,他辗转几家书店抄录新闻资料,当他终于来到一家报社报到的时候,口袋里只有几毛钱。万幸的是这家报社提供食堂和宿舍,而且都是免费的。
他在报社的第一顿饭吃了6碗炸酱面。
第三碗炸酱面落肚,才感觉到肚子里有了温暖的东西。很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但他没有任何感觉,依然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炸酱面,不知道自己身后已经站立了很多人。部门主任就站在他身后,看到他吃饭的样子,心酸得几乎掉下眼泪。很多年后,当初的同事聚会,还会说起他当年饕餮的情景,而他也一直记得自己那天吃饭的幸福感觉。李幺傻说,那是他十来年唯一的一顿饱饭。
这顿狼吞虎咽的饭让主任发现了一个适合暗访的人选:又黑又瘦,神情木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不认识的人真的会把你当成乞丐……于是李幺傻开始了第一次暗访——深入丐帮。
此后的他被暗访对象追杀过,被有关方面打招呼“自行辞职”过,也被欠薪过,被撤稿过,为了生活,干过保安、蹬过三轮。当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拿着呜呜响的传呼,奔跑在午夜两点的大街,找不到公用电话,辗转回到几千里外的老家,却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家里没有任何积蓄,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弟弟妹妹都没有钱,他也只有1000元。最后,还是伯父主持,让工作了的子侄每人出100元,没工作的出50元,凑了几千块,才勉强安葬了父亲。
当他卧底于血奴时,这个农民的儿子发现自己和血奴是一样的,人家卖一次血希望能得到几百元钱,而他冒着生命危险暗访写出这篇稿子的代价也是几百元钱。他想着自己患了癌症的父亲,知道了病情立刻从病床上爬起来回家;为了省钱,摔断了胳膊也不肯去医院,说什么反正是等死的人了省得再花钱;在县城蹬三轮的弟弟半夜赶回家变卖家产送父亲去医院,半路也被劫去了仅有的50元钱。
当他暗访酒托时,供职的报社濒临倒闭,有个同事喝了酒,拿着菜刀来报社,也只要回了可怜的100元。母亲总是欺骗他家里一切都好,却把他带回家送给父亲的45元的红山茶、50元的郎酒都30元卖给小卖部。
地狱到底有几层?
我以为,在这样的生活磨难面前,被几把砍刀追着跳河逃生、被酒吧的神秘人物跟踪以及从医院跳窗逃跑的经历固然惊险,但拼上一口气血性一上涌倒也不难。
真正难死这个男人的是日常的生存。自己没有钱,已经这么努力了还是没有钱,没把父亲留住。这些年来,他一想到父亲就泪流满面。他拿着性命掀开一道又一道黑幕,却揭不去自己身上的厄运。
阳光照耀着情侣路,阳光下每个人都显得优裕自如、从容不迫。他甚至希望那些追杀的人如愿,只要能够赔给父母一笔钱。他甚至决定去做一个坏人,在他暗访的群落中,人渣们过得是那样惬意。可他,因为揭露酒楼缺斤短两而被迫离职。可惜,他做完决定后做得最坏的事情是坚持不给一位老人让座。
当他躺在城市广场草坪上过夜时,往日的幸福全都涌上心头。小麦成熟的季节,他牵着牛,父亲拉着架子车,一点一点地把丰收送到打麦场;他学会了骑自行车,把父亲从集市上载回来,母亲高兴地都流泪了,说我儿长大了。
这些美好的时光是储存在他心里的阳光。在太阳也到达不了的地狱深处,只有心里的阳光为他照亮、温暖。
十年后的李幺傻终于去了著名的报业集团,人生终于走进了快车道。这些当年或被枪毙或被腰斩或被肢解的暗访和亲历得以结集出版。因为这十年的生存挣扎、这些生离死别和穷困潦倒让这部所谓的暗访脱离了新闻作品集、揭秘社会黑幕的窠臼,具备了真实版《奋斗》和21世纪《平凡的世界》的力量。
十年前,我的同事来报社前曾经露宿泉城广场,脚上的鞋帮和鞋跟分离了很久;十年后,同事的农民父亲看到济漂孩子的“蚁居”,后悔让孩子读什么大学。十年岁月匆匆过,农民的儿子李幺傻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走在困窘生存的荆棘路上,背负着那些沉重的梦想和良心,在得与失的较量中,摸索着生命的真正意义。
谨以此文向同行李幺傻致敬,并愿更多的李幺傻们能够从中汲取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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