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林：故纸中淘出一个旧济南

　　任何一个族群，在衣暖食饱之外，总免不了追寻自己从哪里来的冲动。从老建筑、老家具、旧字纸、旧影像中，打捞起一个旧世界，在官方、在民间均方兴未艾。譬如，民间博物馆的兴起，譬如“口述历史”的坚持。在济南，也有这样的群体，本着对这个曾经宋词一般美妙的济南的热爱，本着对这个城市文化与市井的珍惜，一点一滴地捡拾、珍藏着济南的以往。

　　赵晓林的书房“藕花斋”，三面皆书。其中半面全是关于山东和济南的地方文献收藏。随手抽出一册，便是旧日济南的细节真迹。隔着流光，触摸那些发黄的照片和字纸，一个真实的老济南缓缓走来，面目渐渐清晰。

　　“木炭司机合格证”和 6.3公顷的泉城广场

　　近日雾霾，私家车和公务用车处于上路与否的两难处境。这个时候看看民国二十四年山东省汽车路管理局颁发的司字第23号“木炭司机合格证”别有一番况味。该证件的主人名为赵孝国，时年37岁。证件分四联，有照片有公章，齐整得很。赵晓林还藏有60年代的济南的脚踏车行车执照和人力车行车执照。从后者可以看到当时的人力车还要进行严格的年检，可见其在货物运输上的重要程度。赵晓林的藏品中还有一张民国车票，可让感慨买票难和车票贵的今日做个比较。该票是南京轮渡至济南府二等票，价洋二十九元二角。

　　固然，凭借想象，可以思接千载可以视通万里，但只有凭借这些故纸堆，才可以拼图出一个立体的真实的老济南旧日生活。譬如，在赵晓林收藏的旧报纸中，有一张出版于济南的《山东青年报》，该报三版上赫然登载着中原靴店、沛华酒等等的广告。根据这张报纸，我们可以得知民国三十五年元月12日济南明光电影院放映《好汉》、新济南影院放映《大破活地狱》和《眼儿媚》、大观电影院放映《好汉》。假如有一部反映同时期的影视剧掌握这些信息，还原真实的济南一日顺理成章。我们也不至于忍受那么多错漏百出不忍卒读的所谓历史剧。

　　采访时恰逢两会，关于济南的建设依然是热点。赵晓林收藏的一册《济南市几个地区的详细规划》给了我们一个50多年前济南的规划远景。《济南市几个地区的详细规划》是1959年12月由济南市城市建设局印制的，其中的广场设计可谓气魄惊人：“作为济南市未来的群众性的游行集会，以及节日庆祝联欢的市中心广场，其位置已由济南市总体规划所确定并经省委同意，即面对珍珠泉在经四路以南、护城河以北，东西两侧为由北向南引申的芙蓉街和县西巷所包围。与北面的珍珠泉、大明湖，南面的千佛山等群山遥遥相望。”广场还要兴建3座大型建筑：工人文化宫、人民大会堂和综合性博物馆。根据这个规划，“广场面积为6.3公顷，集会部分净面积为4.2公顷。”整个广场作为群众政治活动和文化活动的场所，具有既庄严隆重又热烈活跃的气氛。”可以想见，这个规划多么“苏联”多么“天安门”，时代气息多么彪悍。不知道当年的规划者走在今天的泉城广场会有怎样的感慨。

　　50年代的离婚判决书和40年代的高考试卷

　　从赵晓林的收藏不但可以看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广场”，也可以领略到每代人都有自己的离婚理由。

　　从西周开始，国人的婚姻便遵从“七出三不去”的律例，哪一条款也与“感情”无涉。但新中国的婚姻自然不同了。赵晓林收藏了一份1950年的济南法院的离婚判决书。该判决书判决萧曰忠和刘玉英离婚。从判决书可以看出，二人当年是“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毫无感情”， “结婚同居一年后原告入伍至今四年基本上既无感情又不同居是本案应该离婚的主要原因并且双方思想悬殊各异不能恢复感情的可能”。男方家有“老母幼妹三亩地九间房”，在男方入伍后，女方和婆婆口角，经常回娘家还反对丈夫入伍，在多次要求丈夫回来解决家庭问题后女方得到的是男方的离婚起诉书。“女方坚决不同意(离婚)主张男方分给她一部分家产与婆母分居在原籍等着男方并肯定地说等原告一辈子‘活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绝不再嫁”。但这样坚决的态度得到的是白纸黑字的判决： “这种封建落后的思想对被告本人毫无好处应认为无理由”。女方没有得到家产、也失去了丈夫，判决书规定：刘玉英的衣物“携回娘门”，另“萧曰忠存于刘玉英家之二斗粮食萧曰忠情愿赠与刘玉英”， 萧曰忠给刘玉英“黍蜀三斗半作为生活补助费”。

　　她在他家4年，只能带着自己的衣物和五斗半粮食离开，还有“封建落后思想”。我们无从知道刘玉英的后来。在吕剧《小姑贤》中，小姑指出被休的嫂嫂实际只有“寻死”一条路;在《李二嫂改嫁》中我们知道改嫁的路多么艰难。在《刘巧儿》中我们只看到新中国年轻姑娘“自己找婆家”的欢欣，而这份标点奇少的判决书却打捞出那个时代“被离婚女性”苦涩的背影。进城大军浩浩荡荡，革命青年意气风发，容不下一个所谓落后的婆娘的“等一辈子”。

　　赵晓林从18岁起就在故纸堆里淘捡。那时是80年代末，在济南各旧书堆里寻摸的多是六七十岁的老者。卖书的买书的很快就认识了这个小年轻。20多年来，赵晓林的周末多是这样度过：先去济南中山公园旧书市场遛一圈，然后去英雄山文化市场兜一圈，再到致远书店和三联书店流连一番。期间，该“拿下”的就“拿下”了。记者本人对其所藏的两份“京报”颇为青睐，其中一份有这样的字样：“袁世凯所奏山东学堂事宜及试办章程先于省城建立学堂”，足见其史料价值。另有一份“国立山东大学三十七年入学考试国文试题”会让如今的考生大跌眼镜：第一题即是作文，四十分，文言白话均可，但需分段并加标点符号，题目临时公布。第二题是改错题30分，5个成语“莫明其妙、出而反尔、每况愈下、以败涂地、按步就班”。第三题也是30分，一共是5句文言文，解释其中加圈的字，其中一句是“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这让现在的家长和考生情何以堪啊。

　　日版图文中的“五三惨案”和济南

　　每年年末，各大媒体都搞盘点，赵晓林也会评选出自己本年度的“收藏十佳”。2012，赵晓林淘书所得约400册，“其他如老杂志、老报纸、老照片、老明信片等倒是有一定数量，且质量不低，差可欣慰。”他在自己的博客里将“2012年所得济南、山东地方文献前十名列于下”。

　　排名第一的是《无我相斋诗选》，道光乙巳刻印，历城何邻泉(岱麓)，4卷一册全，品好。

　　其中，让人不忍卒读的是“济南五三惨案资料一宗”，包括1928年出版的世界语版《济南惨案写真集》、日本昭和三年印制《山东动乱派遣军记念写真帖》以及济南五三惨案后日本人的布告一张，内容大意是要将1928年日本侵略济南期间死亡的日本兵尸骸运回日本。以及《信浓每日新闻》特刊(内容是“济南派遣部队论功行赏名单”)。另有《大阪每日新闻号外(济南事件写真画报第三报)》，是昭和三年(1928)五月十四日出版，对开4版，全是五三惨案的照片。还有《东方杂志》，民国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的第二十五卷第八号、第九号、第十号，连续三期，每期中的照片也都为济南五三惨案写真。这些珍贵资料最大限度地复原给我们一个真实的“五三惨案”。

　　另外一宗日本出版济南资料则详实地告诉大家一个真实的民国济南，这些资料的存在，足以证明日本人为了这场战争为了长期占领做了多么详尽的准备。譬如，文海堂书店大正十年(1921年)出版的《济南明细地图》。济南第一张用现代测绘方法绘制的地图也是该书店出版的，约是1917年，赵晓林收藏的这张地图是第二版，详尽地标示了济南城区和商铺区的街道和建筑。在这份地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商埠区已经有了纬几路的标志而无经几路的标志。譬如，文海堂写真部昭和十三年(1938年)七月一日出版的《新兴济南市大观》，是济南第二军司令部许可印制。昭和十二年6月初版的《青岛·济南》的小册子，图文并茂。

　　在赵晓林的收藏中，有一本小册子不大，却涵盖了30年代济南的方方面面，即是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都市地理小丛书”《济南》。该书只有130页，约4万字，却把一个中西合璧的济南描摹的淋漓尽致。作者描绘了济南独有的“城上汽车道”，济南的城墙顶上可跑两部汽车。“假使你坐了汽车到济南城头上去溜一趟，那是再开心也没有的事，你可以望见大明湖。那内城外的屋脊，都在车轮下面流过，仿佛是坐了飞机一般，在济南的城上兜了个圈子”。而济南“住在内城及东南一带的居民，他们的生活可以说是很悠适的，是一种含有古味的保守生活”。商埠的生活“却又是一种方式，可以说是一种都市式的生活。他们迟睡迟起，终天在喧闹的环境中忙碌着。”老城的日常生活是安静的，而新城则到处是大鼓书场，还有游戏场和电影院。

　　当然，不要说那些曾经的老城内幽深的一宅三院，就是商埠区的大鼓书也离我们很远很远了。济南曾经的繁华，仅存于这些字纸。但有这些字纸，济南就是包浆圆润的老家具、绿苔积年的老宅门，虽雨打风吹，不堕风华。没有这些字纸，济南就只剩下GDP和雾霾下的车流与水泥森林。孰优孰劣，一眼可知。而赵晓林诸君的收藏之功亦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