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寻找母亲50年
■老四专栏
他叙:
乡村原野的死亡事件
深秋的原野,一个4岁的小女孩,跟在一个7岁的小女孩身后,愉快地奔跑。散乱的丘陵上,秫秸、地瓜秧、枯草之间的缝隙,裸露出大片土地——经历了收获后的土地正在进入睡眠。第一层霜已经降下,地瓜刚从地里刨出来,人们正在用工具将其切成薄片,散在地上,晒干后储存起来——地瓜干将成为一年中大部分时候的口粮。
他们不远处,挺着大肚子即将临盆的母亲艰难地挪动身躯,抱着切好的地瓜干一片一片展开,撒到地上。小女儿曾无数次回忆起母亲的形象,弯曲、甜美、被压榨……母亲没留下任何照片,4岁之前的记忆还不足以勾勒出母亲持续的面容变化。
一只肥大的蚂蚱,经历了整个秋天的休养生息,已不能飞跃。它摆动肢体,爬到母亲手边。母亲停下来,顺手捉住,然后转过身,面朝小女儿举起蚂蚱,道:“过来,给你个好东西。”小女儿跳跃着朝她奔去。
父亲出现了,这是一头愤怒的公牛,一件小事就能激发他的斗志。对于母亲不好好干活,逗弄小女儿的“不务正业”,父亲的解决办法非常明确。他条件反射般伸出一条腿,一只渗透了泥土和力量的脚,落在了母亲的肚子上。
只一脚,母亲便躺倒在一片鲜嫩的地瓜干铺就的地毯上,肚子深处冒出一阵剧痛,她忍不住呻吟起来,身体蜷做一团。不一会儿,一条弯曲的血线从她的下身窜出,浸染了嫩白的地瓜干。小女儿呆立在几米外的田埂上,哇哇大哭。她眼睁睁看着母亲的手无助地摊开,蚂蚱挪动肥胖的身躯,悠闲地行走在秋天的原野上。
过了一些天,母亲死于大出血。
葬礼在一片混乱中举行,人们用绳子把小女孩绑在一棵树上,以防止她乱跑。母亲的哥哥纠集了一群人,要狠狠教训父亲。然而看见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哥哥长叹一声,留下一句话: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饶了你。一群人揍了父亲一顿,恨恨地走了。
接下来的整个童年,小女孩一直在寻找“母亲”。
她找到了自己的奶奶,相对于真实却又虚无的母亲,年龄渐长的她逐渐记住了奶奶的容貌。那是一个人童年记忆中完美的祖母形象,慈祥封锁了她的年龄,家族共居的小院,因为一个祖母的存在而带来温馨。奶奶给她梳头发,讲故事,唱起世代流传的歌谣。在众多姊妹中,唯有她每晚和奶奶一起睡觉。冬天,奶奶会在饭屋的炉灶里埋一块砖头,砖的温度由凉变热又由热转温,入睡前,在砖的外围裹上一块布,然后塞进她的被窝,供她取暖。
没几年,奶奶去世。家族人口渐多,她失去了容身之地。就像《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一样,她不得不借住到邻居家,和一个姐妹通腿。那个家庭里的父亲,一个耳聋的鳏夫,性格偏执,可以用一整夜拿一个铁盆泼干一座池塘,然后竭泽而渔,将池塘里的鱼、虾、螃蟹一盆一盆摆满院子。在自家的面瓮做上记号,饥饿的儿女们忍不住用面偷偷做饭吃,他发现后,拎过来就是一顿暴打。
所有的父亲都是恶魔。
直到她有了后妈,一个同村的高挑女人,一家人搬到一个小山包上住。姐妹俩都个矮,想必母亲个子也不高,后妈的到来,改变了家族的基因,接下来出生的妹妹和弟弟,都长成了大个子。
妹妹出生,烦躁的父亲三天三夜没下床,好像也要坐月子;弟弟出生,父亲取名“永庆”,意寓普天同庆。可惜,妹妹和弟弟在长到十几岁后听力出了问题,几乎耳聋。
她跟着父亲去县酒厂廉价买回废弃的酒糟,以做肥料。那是冬天,父亲推着独轮车,她在前面拉车,车行不动,她费尽了力气,不小心磕在地上,磕破了膝盖。父亲上前呵斥,她流泪不语。
陪娇惯的弟弟玩耍成了她的任务,弟弟总是伏在她的背上,穿过村子漫长的街巷。有孩子指着弟弟喊:“聋子——聋子——”她哭喊着去和人拼命:“就你们好,你们还不如聋子!”
小学,初中,高中,她一直读了下去。当时初中两年,高中两年。读初中的第二年,赶上了1976年的秋天。之前我曾写过,这一年的秋天,在县一中操场黑压压悲恸的人群之外,她因穿了一件带花的上衣,被剥夺了悲恸的权利。但双重的恐惧加剧了她的悲歌,“天塌地陷”,多年后,当电视上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时候,她忍不住跟着哼了起来,一遍遍地感叹:“那时候的人是有多忠啊。”
读高中没有学费,农村孩子根据家庭情况可领补助,她不算最贫困,也不算最好,属于中档,一个月两块钱。她的作文是班里最好的,经常被老师当众念出。然而数学却是最烂,公式定理一个也不懂,表哥是她的同学——那个聪明的男生,在黑板上解算数学题,简直就是在创作一项伟大的发明。
1979年,高考结束,她回到村子。至于高考成绩,她至今不知道,当我问起来的时候,她说:“录取率那么低,我不可能考上,就没去看。”表哥考上了中专,吃了商品粮,当了“工人”。她到了村里的幼儿园当老师,也就是育红班,一个女人可以顶壮劳力的工分,父亲眉开眼笑,觉得没白供她上学。
几年后,三姨做媒,把她介绍给邻村的一个小伙——比她小三岁,她走出县一中的时候,他正好走进去。只见了两面,他们就结婚了。没有婚礼。她一个人走到两村交界处,小伙骑一辆自行车过来,完成交接,把她带回家。两个村庄的合谋,把她的下半生定在了几里地的空间内。几个妯娌陪着吃了饭,一座简陋的西屋成了她的新房。
自叙:
在异乡晒太阳的老人
我长久地盯着那张照片,照片里四个人,父亲母亲,我和弟弟。父母比现在的我年轻,现在的他们完全可以看成照片里的两个人的父母。
但我却没有感受到他们年龄的变化,当我看到她苍老的样子,认为理所应当,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在我的眼中,没有年轻的母亲、年老的母亲、漂亮的母亲、丑陋的母亲。只有当把照片里的她和现在的她放到一起,三十年的时间倏忽而过,才感受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意。
此刻,我的母亲正在隔壁次卧的床上安眠,54岁的她,头发半白,因为半岁多的孙子,她告别熟悉的村庄,来到陌生的城市。
一切都不适应,楼房让她恐惧,济南的豆角、猪肉、茄子、黄瓜统统不如老家的好吃,这里的人也充斥了山猫野兽,非善类。马路让她恐惧,车流和人流让她想念起县城的舒畅,那宽广的马路,大片的原野,成为她梦里的桃花源。
几个月时间,她在我的小区,以及小区门口的路上逡巡,认识了一个又一个和她一样的“老漂”一族。如果有邻县或本县的老乡,就会立刻成为朋友,然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们怀抱幼儿,聚在一起,聊起老家的事儿。因为她,我知道了附近众多孩子的信息,他们的家庭情况,以及那些在这里漂泊的老人们的孤独。
小区里冒出了那么多老人,他们操着各地方言,在故乡的泥土里劳作一辈子,然后到了陌生的城市,蹲在楼下晒太阳,实现了安享晚年的理想。
老家的一切都让她挂念,弟弟的婚事,父亲的劳作——我曾长期认为,父母之间充满了火药,不存在任何爱情的可能,甚至他们宁愿另一方赶紧死掉才好。这是他们之间交往的方式,整个一代人都是这样,情感的表达成为累赘。而今,身在济南的母亲打电话问父亲想不想她,电话那头错愕之后冒出俩字:“不想。”她立即反驳道:“我也才不想你。”
她还挂念自己的父亲和弟弟。想起那个烂包的家庭,她就忍不住哭。
大舅摔断了腿,一米八多的身高加重了腿的负担,近200斤的体重也成为累赘。那个快80岁的老头,每天匍匐在大舅的大棚里劳动,抡钁头刨地。这是他为之自豪了一生的儿子,却嗜酒如命,喝出肝硬化,几近丧命。
我的姥爷,头发花白,腰弯成了90度,每天像牛一样在大棚里搂苫子。早年他曾做过小学老师,却跑回家种地。他写一手好毛笔字,以前附近邻居家的春联都是他来写,后来手抖得厉害,不给别人写了,只写自家的。读高三的大年三十,我让他写了一幅字,跑到学校贴到班级门口。最近几年,他家的春联换成了市场上购买的机器制品。手写时代彻底结束。他看新闻联播,关注美国和俄罗斯,和我聊奥巴马和希拉里,也聊利比亚和卡扎菲。
去年腊月,在济南没法回家,母亲坐立不安。我们之间的“战争”增多,我感觉到了疲惫,却不知道原因在哪。终于,她说出了一件忐忑不安的小事:这个月初,是我亲姥娘的忌日。往年这时候,大姨和母亲都要回去上坟,不能回去,也会把钱捎给姥娘,让他们操办。可是这一年,忌日过去了也没有人提起。
多年来,看到没娘的孩子,母亲就忍不住落泪。她经常“挖苦”我:“父母对孩子的思念,就像路一样长;孩子对父母的思念,就像筷子。筷子怎么能跟路比?”批判我狼心狗肺,不知好歹。我们吵架,她就落泪;在我身边,她就想起弟弟的好;在老家,她就数落弟弟如何找不到媳妇,让她伤心。
我想起将近十年前,唯一一次去给亲姥娘上坟。那一天,姥娘早早起床,从山下买来新鲜的猪肉和几瓶酒,扫了院子,坐在屋门前等我们。十点之前人们都到了,然后准备上坟的事。我刻意观察姥爷的表情,一大家子人围着他,该喝酒喝酒该说笑说笑,喝了酒照例还要去大棚里干活。
坟就在村西的一片麦地里,离汶河不远,紧靠一座废弃的砖厂的土坡。三姨和大舅每次也会跟了去,姥娘不去,姥爷也不去。烧了纸,所有的人站成排,跪下去,磕三个头。磕完了头,我们都站起来,母亲和大姨不站,一动不动地弯着腰。母亲的眼圈红了,我搀她起来,她不让。大姨一边抬腿,一边搀她,两个人一起站起来。
那一天风轻云淡,冬日暖阳下,一群人排着队,踏过冬眠的麦苗,走在寻找母亲的路上。
(老四,即吴永强,《齐鲁周刊》首席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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