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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民工与“传统”的悲伤

2013-06-12 16:26 未知/ ■梁鸿 /

 

  2010年的《中国在梁庄》,是梁庄人留守在梁庄的故事。最近出版的《出梁庄记》,是梁庄打工者寄居城市的纪实。

  梁庄的打工者在城市打工时间最长的超过30年,最短的才刚刚踏上漂泊之程。51位主要人物中,外出务工时间长达20年以上的有26个,外出务工时间10年以上的有15个,平均外出打工时间为16.7年。

  中国有近2.5亿农民和梁庄打工者一样,他们对故乡已经陌生,对城市未曾熟悉。然而,他们构成完整的农村与城市,构成完整的中国。

 

  那几天,我也看到了工作时的贤义。坐在大大小小的佛像中,贤义看起来更加消瘦,给人的感觉干净、清爽、不事张扬。他坐在店里的沙发上,帮买家请神像,为那些小饰品念经、念咒,眼睛微闭,念念有词。有一种让人不好意思的肃穆,这种肃穆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太陌生了。

  我和他一起去主顾那里,看他如何给人家算命、看宅子。认真勘探过房间方位和房内布置,问明生辰八字后,贤义开始运算,一会儿闭目掐指,询问主顾,一会儿又用笔计算,一些符号不断出现在他的小本子上。他非常严肃、认真,旁观的几个人都不自觉地进入到某种氛围之中。贤义以一种特别家常和世俗化的语言去阐释主顾名字的好坏、房间方位的对错,不故弄玄虚,并且,他指出的很多方面往往是印证一些常识,你即使不信算命,平时也可能在不自觉地遵守和回避。他的另一个重点就是让主顾淡然,凡事想开,“做人要通,不要老想着自己对人咋样,别人对我咋样,这样,就是福德无量”。这种印证和达观的主张也让主顾和我们这些旁观者感到很舒服,也能够接受他所讲的命理的东西。

  贤义非常讲究养生,不吃肉、不喝酒、不吸烟,他认为这是尊重自然,是一种修炼,和他所学习的八卦、《易经》相一致。内心清洁,才能够真正体会《易经》和佛道里面的意义。在他心里,他把这些对自我的规约看作是对某种神圣规则的遵守。

  毫无疑问,贤义有点民间术士的味道,阴阳五行、算命测字、占凶问吉,很有神秘色彩,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糟粕最多的地方。他对他所学习的传统,《易经》、佛法也许有所掌握,却也隐藏着一种本质的误解。但是,这一误解并没有妨碍贤义得到清明的智慧和对人生、人世的透彻理解。

  2 0 世纪3 0年代,张爱玲曾经在散文《中国的日夜》中描述道士的形象,“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间,来到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极传神地道出了中国传统生活的失落。道士、道及背后一整套象征体系都被迫成为“一钱不值的过去”,在上海这个大都市里,它是完全不协调的和被否定的。“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身下拜,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似的,茫茫地磕了个头就算了。自爬起来,‘托——托——’敲着,过渡到隔壁的烟纸店门首,复又‘跪倒在地埃尘’,歪垂着一颗头,动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条黑菊花徐徐开了。”张爱玲在彼时感受到的震动,无疑是因为这一形象背后很深的象征性,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早在中国现代性发展之初就已经开始发生巨大的断裂。挽着头发的道士、穿着长袍的和尚、躲在街角处的算命仙儿,在中国的现代生活中都是非常怪异的形象,他们背后的那一套生命观、宇宙观和认知系统也被简化为几个如“迷信的”“封建的”这样的词语。在贤义的身上,有一种突然的开阔。或许,在这个现代的算命人身上,还存在着某种光亮,古老的光亮,它曾被我们熄灭、遗忘,被我们扭曲、误解,在狭窄的钢筋水泥的缝隙中,它挣扎着,以孱弱而又顽强的姿态向我们传递着久远的信息。

  从贤义的穿着和居住地来看,他并不比他的姐妹兄弟更富有。他仍然是城市流浪者和农民工,却不是一个毫无希望的、仅为生存而奋斗的人。他在试图对自己的生活、精神和存在进行解释,这使得他能够保持一种与现代精神并行的独立姿态,并拥有某种尊严。一个农村妇女遇到难处,无法找到生存的依据时,她想到的不是法律和制度,心灵的痛苦从来不是法律和制度的范畴,而是最古老的方术。她要去拜神,她要去找算命仙儿。她可能不甚清楚这些“传统”,算命、星座、八字有什么依据,但她可以从中找到安慰。这些依然是她重获意义的最本源方式。

  对于中国的当代生活而言,不管哪一个意义的“传统”,它们早已成为一个巨大的悲伤之地,充满着被遗忘的历史、记忆、知识和过去的神灵。奇门遁甲、生辰八字、五行八卦,这些古老而神秘的事物,已成为腐朽的过去。我们缺乏真正的传承和真正的理解,它们也就失去了在现代社会被重新打开的可能性。而当代所流行的算命、占卜,只是为信者提供对于死亡的抚慰与粉饰,对于腐败灵魂的自我欺骗性的安慰,并非真的相信。这也正如英籍印裔作家奈保尔19 6 7 年在印度考察时所感受到的,印度的神像、神祇和信仰被迫成为现代世俗生活的装饰者。

  这不只是“传统”本身的问题,而是它被以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形态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和心灵之中的问题。这或者也是如贤义这样的传统者所必须面对的:如何能够自持,并且不被作为现代性的“笑话”和“阻碍”存在,如何能够在历史的洪流中真正理解“传统”并重获价值和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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