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共和：被遮蔽和歪曲的历史

　　走向共和，原本说的是国体变更;在专制国家，同样也是政体变更，也就是把专制政体转变为民主政体。这条路，在大清国，走得艰难，从戊戌变法开始，走了十三年，终于在辛亥那年，走到头，亡了国。

　　走向共和之路，自戊戌变法始，这不用说了。戊戌变法的开端，却是从罢免光绪皇帝的师傅、“当朝宰相”翁同龢开始，这件事儿，却是说了一百多年，到今天也没说清。翻开近代史教科书，检索戊戌变法史专著，几乎全都认定：翁同龢被罢官，是慈禧太后对光绪皇帝施压所致，后者乃不得已而为之。但我仔细研究史料，推翻了此前几乎所有史家观点，认为：翁同龢被罢官，与慈禧太后毫无关系。因为，没有任何史料可以证明慈禧太后是光绪罢免翁同龢的幕后元凶!相反，公开发表的所有相关史料，都证明光绪皇帝罢免翁同龢，乃是他独立做出的决定。

　　那么，为何那么多史家要把脏水泼给慈禧呢?他们所做的，几乎全都是主观推论：翁与光绪乃师徒关系，情同父子，所以光绪不可能主动罢免翁;而翁是支持光绪改革的，慈禧是反对光绪改革的，所以罢翁诏命的下达只能是慈禧对光绪的压迫所导致。这就是多数史家对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推论过程。

　　历史所以称为科学，正因为它恪守“信者传信，疑者存疑”的治史原则。在对“翁同龢被罢官”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论证中，大多数近代史学者疏于考据，以主观情感代替史料甄别，违背了治史道德!

　　至少在对这一历史事件的考据上，多年来我孤立无援，直到2004年，我发现了孔祥吉先生的近代史专著：《罕为人知的中日结盟及其他——晚清中日关系史新探》。在这部专著中有一篇史学考据：《翁同龢为什么被罢官》，是孔祥吉先生根据在日本发现的新史料所考证出的新结论。

　　新的史料证明：在光绪皇帝眼中，翁同龢已不再是支持他变法维新的改革派，而是对他的改革多有掣肘的守旧派，所以毅然决然地罢免了“他的翁师傅”!相反，“太后向来喜悦开新派之人。因此皇帝翻然归于开新之说，与太后更加亲密”。这是光绪罢翁的主因。而罢翁的理由和过程，孔先生的结论是：“决不能将光绪颁布开缺翁同龢的朱谕，归咎于慈禧等人的压力。”

　　在“光绪罢翁”这一历史关节，我与孔祥吉先生在史学探索上的不期而遇，使我与有荣焉，且很有些感慨。虽然有些把持着近代史学研究要津的人，举凡见到与他们所说的(有些还是历史教科书)东西有所不同，立刻便跳起来，大加张伐，甚至谩骂，但历史研究的脚步，终归不能阻挡。

　　这套《走向共和》文集的最后一部，是《老中国之死》，说的正是整整一百年前辛亥革命创建共和，以及其后保卫共和的史事。但我的说法与多数史家的说法更加不同，尤其在涉及孙中山研究时，几乎针锋相对。对此，我自知仍是少数派，敌不过有“正统”作为坚强后盾的所谓近代史学家们。如今，他们正参与到各地百年辛亥纪念庆典的狂欢中，并乘此机会，为教科书上的所谓辛亥革命史再多抹一层油彩。

　　历史，尤其一些历史上的所谓“伟人”，被涂抹了太多油彩。但历史真相终究涂抹不掉，也遮掩不住的。这次《走向共和》文集重新修订的“长江版”，在《老中国之死》中增加了第六章的第三节“秋后算账”和第四节“听话要听党的话”，以及第九章的第二节“立此存照：革命党与日本”。

　　这套《走向共和》文集在一九九九年初版后，造成的最大一次影响，是在2003年被改编并拍摄为五十九集的大型历史电视剧，同名，也叫《走向共和》，编剧也正是文集的作者本人。该剧虽然被阉割播出，但通过并未禁购的DVD，口口相传，每套DVD都有多人传观，仍然在海内外引起巨大反响。

　　当年，本剧播出后，当《凤凰周刊》记者采访我这个原创和编剧，并询及本剧的“现实意义”时，我是这样回应的：“历史剧当然有现实意义。这是剧中的历史观念所赋予的。我们是在‘现实’的位置上回溯‘历史’。那么，我当然希望‘历史’能够告诉‘现在’：我们‘现代人’可以在什么程度上摆脱历史局限性。或者竟像黑格尔所说：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东西就是：从来没有学到任何东西。”

　　(本文为《走向共和》修订版总序，有删节。张建伟，作家，剧作家，电视剧《走向共和》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