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台湾70年代国文教改
我们遭遇的最大困难是国民中学的第一套“部定本”国文教科书,她几乎是众目所视、众手所指的焦点。表面上都只说选文不当、程度不对,也有稍坦白地说学生没有兴趣。没有人具体指出,只是转弯抹角继续呼吁:救救孩子!给他们读书的快乐!培养他们自由活泼的人格!这些批评没有一个人敢直接明白地说:暂用本的教材太多党、政、军文章。即使有人敢写,也没有报纸杂志敢登。
翻开暂定本第一册篇目录,前面两课是蒋中正《国民中学联合开学典礼训词》和孙文《立志做大事》,接续就是《孔子与弟子言志》、《孔子与教师节》、《民元的双十节》、《辛亥武昌起义的轶闻》、《示荷兰守将书》、《庆祝台湾光复节》、《国父的幼年时代》、《革命运动之开始》。政治色彩之浓厚令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更何况十二三岁的国一学生!
是什么样的一群“学者”,用什么样“政治正确”的心理编出这样的国文教科书?
三位主编初拟国文课本新版第一、二册目录之后,我们的编审委员会才算真正开始运作。开会的第一件事是由主编就所选的二十课的问题比例及各课内容、教育价值加以说明,然后逐课投票,未过半数者,讨论后再投票。有两位委员严词责问:为什么原来课本中培育学生国家民族思想的十课课文全不见了,现拟的目录中只有两篇?杨唤的新诗《夜》怎么能和古典诗并列?《西游记》的《美猴王》、沈复的《儿时记趣》和翻译的《火箭发射记》都没有教学生敦品励学……解释再解释,投票再投票,冗长的讨论、争辩、说服,几乎每次都令人精疲力竭。
旧版大多选取含有政治历史节庆、民族英雄色彩的文章,即使选了一些白话文,也都偏属议论文;属文学性质者,篇数略少。新版之保留孙文的《立志做大事》,并将旧版第二册蒋中正《我们的校训》挪移到第一课,其余古典现代小说、散文、诗歌,全是新增;此外,更选入翻译文章《人类的祖先》和《火箭发射记》,让国中生有人类文化史观和尖端科技的世界观。
在当局最高阶层,我们必须寻求一些保护。我曾以晚辈身份,拿着新旧国文课本目录拜望陈立夫、黄季陆,希望他们在舆论风暴之前,能对我们的改革具有同理心,因为他们自己是文人从政,对文学教育和学术尊严也有理想。我尤其记得黄季陆先生,对我侃侃而谈民国以来国民教育的种种利弊得失,他很赞成政治退出语文教材,一谈竟是两小时。
在那个渐开放而尚未完全开放的社会,文化界笼罩着浓厚的政治气氛,“教育部”统编本的国文和历史课本往往是社会注意的焦点。我因缘际会,恰在漩涡中心,得以从不同角度看到各种文化波涛,甚至时有灭顶的危机。
在我任职前,高中国文课本刚换主编。有人攻击高三下第六册国文最后一课选的是清代孔尚任《桃花扇》续四十出《余韵》:“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认为这段曲文分明是讽刺国民党。担任主编的师大周何教授是台湾第一批中国文学博士,他说,“我选的是清代戏剧,并不是我的作品。”攻击者说:“剧本那么多,你为什么偏要选这一课?”周教授差一点进了我们称之为“保安大饭店”的警备总部。
国中国文一、二册初拟篇目提交编审委员会讨论不久,一份“教育部”公文,命我们答复林尹委员的信。他指责我们新编国文的方向堪忧,忽略了国家民族意识,选文有幼稚的新诗和翻译报道文章,不登大雅之堂等。我在约定时间到他家,进了客厅,他既不请我坐,也不寒暄,来势汹汹训斥新编科目内容悖离教育方针。譬如杨唤的新诗《夜》,说月亮升起来像一枚银币,简直离谱,教小孩子看到月亮就想到钱;《西游记》哪段不好选,偏偏选猴子偷桃子;沈复《儿时记趣》有什么教育价值?我刚辩说了两句,他似乎更生气,说:“你们这是新人行新政了,我看连大陆的课本都比你们编得好!”说着说着,从内室拿出一本大陆的初中国文给我看。我不知为何突然福至心灵说:“那么请您把这本书借给我,我带去给执笔小组做个参考,说是您的建议。”他突然觉得,我这个外文系的女子,敢来接这件工作,想必不简单,如今他对我夸奖“共匪”的教科书,倒是有了麻烦,如果我认真,他就有可能进“保安大饭店”。于是他请我坐下,用现代警员温和的口气问我哪里人?跟什么人来台湾?然后问我,你父亲做什么,什么大名?我只好回答我父亲的名字和职业,谁知他竟说:“你怎么不早说!我和齐委员兄弟一样!”然后他向内室喊道:“倒一杯茶来,倒好茶!”
我原以为许多故事是虚构的戏谑,没想到在现实里确实真有。
(本文节选自齐邦媛《巨流河》,有删节,题目为编者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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