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的尊严与艺术版图
几年来,英剧《应召女郎的秘密日记》风靡全球。近日,性学家李银河连发几篇博文,再次探讨性工作的文化存在。千百年来,从中国的唐诗宋词、明清小说到西方的戏剧、小说,妓女一直是文艺作品中独特的存在。
林语堂说,妓女对于中国文学的推进作用无可置疑。在文学领域,妓女和妻子,分工明确,前者负责“叫许多中国人尝尝罗曼蒂克的恋爱滋味”,后者“使丈夫享受比较入世的近乎实际生活的爱情”。
妓女身上所带有的近乎原始的野性冲动——这似乎是林语堂所谓“罗曼蒂克的恋爱滋味”的源泉。寻求刺激的冲动,对灵和肉的热切追求,成就了她们和文艺的热恋。于是,我们可以说,在文艺的天空下,有一方水土,曾经并且一直萦绕在人们脑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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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文学史,半是娼与优
妓业起源于商代的女巫,一些祭祀时的程序、动作,在祭神的同时,也具有娱人的作用,是后代妓者歌舞的滥觞。
有记载曰,管子治齐,为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佐军国。齐国称霸中原,应有妓女的一份力量。管仲成为历史记载最早公开地、大规模地设娼者,所以被后世妓女奉为祖师与神明。
“巫娼时代”是人类历史共有的社会现象。古巴比伦神殿里的妓女,也是这样一些祭祀者:每一个妇女一生中,都必须有一次去到神殿里,将她的身体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直到有男人将银币投在她裙上,将她带出与她同卧,否则她不准回家。她们是神与祈祷者之间的灵媒,是圣职妓女。
从南北朝的苏小小,唐朝的李冶、薛涛、鱼玄机,宋代的李师师,明清之际的李香君、柳如是、顾眉,到近代的赛金花、小凤仙等,都属于这一类的风尘女子。
无论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或者是感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还是终日宴游于秦楼楚馆、为烟花女子歌咏吟唱的柳三变,就连旷达的苏轼、豪放的辛弃疾,都有与妓女天涯流落思无穷的感叹。白居易的《琵琶行》,写出了文人和艺妓之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知遇之情,成为文妓交流而创作出来的传世之作。
有人说,唐宋以来,几乎所有的咏情诗词,对象大都是妓女;而艺妓风情,无疑也成为诗人创作的主要源泉。
相当长的时期内,妓女是知识女性的最庞大代表群体,她们不但给予文学以丰富的养分,同时也是文化的传播者。特别是宋代,文人们的词作多是经过妓女的演习,才传播流通开来。
据说,由于名妓楚楚一唱,柳永的《望海潮》,令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此外,张先、晏殊、欧阳修、秦观、周邦彦等人的词作,亦借妓女之莺喉燕舌,流播于士大夫与市民之中。
不仅在中国,西方文学中妓女同样光彩照人。
19世纪40年代,一个叫阿尔丰西娜·普莱西的乡下姑娘来到巴黎,走进了名利场,成了上流社会的一个社交明星,开始了卖笑生涯;她改名为玛丽·杜普莱西,结识了小仲马,两人开始了一段交往的爱情故事。
玛丽·杜普莱西成为小仲马成名作《茶花女》中主人公的原型。至今,在蒙马特高地的墓地,普莱西正长眠于此。每年有许多游客特地来此地深切缅怀她。小仲马的不朽,有一半源于这位茶花女。
“妓女用来品尝野性浪漫,妻子用来享受生活爱情”
“古代妓女尤其是名妓,对于中国文学的推进作用无可置疑。”林语堂曾颇有感触地说,“妓女叫许多中国人尝尝罗曼蒂克的恋爱滋味,中国妻子则使丈夫享受比较入世的近乎实际生活的爱情。”浪漫的爱情,是文学产生的生活基础,说明妓女对于中国文学的丰富和发展,有着不可忽视的推进作用。
关于妓女的爱情传说,在崔莺莺、林黛玉等人无法提供野性之美的时代,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自《诗经》延伸下来的自然之美。有人说,《诗经》堪称“性爱”指南,大部分是野合的歌。《十五国风》其实是“大旨谈性”。《诗经》时代,性情不分;所有的情诗,都是情欲的表白与呐喊,没打算“发乎情止乎礼”。
当文学进入靡靡之音,野合之美、野性之美,与自然和身体有关的想象则成为一个民族精神气韵的某种特殊载体。
现代影视剧凡涉及青楼,总是打情骂俏,媚眼乱抛,乃是因为编导演的想象力整体平庸,还原生活的能力无从谈起,倒是“心理投射”惊人的一致。而另一边,学者们以“多重人格”的套子瞄准唐宋文人,同样是心理投射的结果:自己人格分裂,于是看古人处处分裂。
若论与妓女交往,欧阳修不算是宋代文人的领导者,却是佼佼者。他回家有娇妻出门有官妓,衙门着官服,灯下读古书,脑子里装着国事、文事、家事、风流事。
所有这些事,并不发生剧烈冲突,正人君子、道德楷模的自我期许,并未因出入绮陌红楼而受影响。北宋妓女之盛过于唐朝,却没有发生社会伦理道德的大面积滑坡。上有孔孟之道,下有民间习俗。
欧阳修成为妓馆的积极分子,往姑娘们中间蹭,蹭出了本领,蹭来了青眼与鲜花般的笑容。经过不懈的努力,欧阳修蹭上了一个姹紫嫣红的平台。
另一方面,家中娇妻,倍加宠爱。妻子去世,他写长诗《绿竹堂独饮》:“……忆余驱马别家去,去时柳陌东风高。楚乡留滞一千里,归来落尽桃与李。残花不共一日看,东风送哭声嗷嗷。”此诗和泪写下,号啕之声可闻,与欧阳修描写妓女的诗,可作分类欣赏。对妻子一往情深,却并不妨碍他去游乐宴饮。
欧阳修以实际行动拥有了林语堂所谓妓女和妻子的不同角色,可谓古代文人在此方面的典型代表。
从苏小小到羊脂球,妓女的艺术版图和“堕落的尊严”
妓女丰富了文学创作,同时也产生了妓女文学。最早创作文学作品的是六朝南齐时的妓女苏小小。《乐府诗集》中载有《苏小小歌》:“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而唐代名妓鱼玄机的《赠邻女》:“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也成为千古名句。
良家妇女羞于谈爱,而苏小小们则大胆示爱,这种生活的悖论和文学的悖论使得艺术的天平自然倾斜。
在古代艺妓中,薛涛的诗名最大。曾与薛涛唱和的文士名人,有元稹、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裴度、张籍、刘禹锡、张祜等20余人,元稹、白居易等诗人都有诗赠她。当时她的寓所,成了名流荟萃的文学沙龙。而薛涛的诗尚传世有90首,而且都被收入《全唐诗》。她的“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至今仍被吟咏。
明末清初的柳如是,为古代妓女的创作文学,做了最好的总结。她虽是个妓女,却也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女志士、反清复明的女英雄、才气纵横的女作家。她的《戊寅草》、《湖上草》在当时脍炙人口,至今读来,仍令人称赏不已。她的《岳武穆祠》中的“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的诗句,曾让不少男人汗颜不已。
一个柳如是,可堪多少男儿。
于是就想起了羊脂球——用身体抗争的女性。普法战争期间,妓女羊脂球在逃难的旅途中,为大家闯过饥饿而慷慨舍食,为救被敌扣留的一群结伴同行的上流社会人士而委身敌寇,但到头来却遭到被救者们的嘲笑、谩骂,落得饥寒交迫的故事。莫泊桑因此而一举成名,开始了他在18世纪80年代最辉煌的写作生涯。
“妓女拯救世界”自然成为后世诸多文艺作品勾人心魄的高潮,张艺谋拍摄的由严歌苓小说改编的电影《金陵十三钗》便是其中一例:为拯救一群处女,另一群同样可怜但必须被牺牲的妓女依然选择了肉体的拯救。
文学是真实的想象,南京大屠杀亲历者、美国基督会在华女传教士魏特琳的传记和日记提到,她请20多个妓女站出来,日本人才不会带走良家妇女,这件事使她纠结了一生。
于是,现实和文学中出现了一个矛盾的悖论——人们一边大谈“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一边冀望妓女们披挂上阵,去抵挡横在他们面前的敌人。这里无关乎爱国与否,由妓女主导的文学世界、战争世界本身就有着足够的悲剧元素,写之不尽。
韩国导演金基德的《坏小子》,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妓女形象:一个小混混被女大学生所厌弃,通过设计,小混混终于让女大学生成为妓女。影片最后,妓女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从良,男人找到一辆卡车,把后面布置成房间,他们一路走来一路卖淫。依赖和堕落的爱使女人将卖淫当做了生活的一部分。
相比而言,王朔就比金基德浅了许多,他的《一半是火焰,一般是海水》,讲的是流氓和女大学生悲壮的爱情故事,女学生因爱这个男流氓当了妓女,最后割腕自杀。
甘愿委身妓女,似乎提供了女性心底的一种堕落潜意识——堕落的尊严。堕落于她来说是一种惩罚更是一种赎罪,同样是一种生活,而且她要为创造这种生活的人而活着,为了这个堕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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