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大演义
从《左传》君臣矛盾的故事,到《史记》里买婴掉包、忠佞斗争直至元杂剧中献出亲生骨肉铁肩担道义的高大全,再到如今陈凯歌电影中战战兢兢却一不小心与忠义勾连起来的程婴、林兆华话剧里的放弃复仇……《赵氏孤儿》的成型经历了大幅的增删更改与演绎。
每一位创作者确立的题旨,截取的断面,选择的风格都隐隐现出其时官方或民间的诸种精神需求,也折射着不同的时代脉动和迥然有别的世象人心、价值取向。《赵氏孤儿》的前世今生,潜隐着理想人格的变迁、文明标准的变迁。
赵氏孤儿与当代人的心灵讯息:个体生命的权利与价值
我们时代不只同情舍骨肉慰忠良的“政工干部”,也同情“被认爹”的孤儿。
程婴背着草编的药箱,一副不起眼的小民模样,出现在陈凯歌的《赵氏孤儿》里,有些“窝囊”。每一环情节里都写着三个字:不情愿。
如果不是选错了时间去病人家出诊,与熙熙攘攘的街上卖包子、炸油条的市井小贩一般,程婴也许一直是个快乐地坐在小酒馆里,扯一根面条下锅的平凡医生。或许是因为中年得子,或许是因为能给王府中人看病,他有点得意忘形了。想着朝中大将赵朔的夫人即将临盆,程婴勤快地跑了一趟,手里还拈着两尾要带回去给妻子熬汤的鲤鱼。
这是一个为了救领导的孩子,牺牲自己孩子的英雄故事。
这个从来不理会朝堂政治的草民,被推到了宿命的关节:本来要推辞赵夫人的托孤,对方却已自杀身亡。小人物眼看着沉甸甸的生命在面前陨落,胆怯、纠结着,踉跄地带了孤儿回家。
如同被推着赶着与燕十三打擂的梅兰芳,坐实了“半程好导”之名的陈凯歌,在影片《赵氏孤儿》前半部,塑造了一个半推半就、趔趄着向前的“窝囊英雄”。不仅不再有英雄豪迈的气概,不像京剧马连良版的程婴,慷慨潇洒,被屈打时还呵呵大笑,葛优有些胆怯和狡黠的面庞,更让他彻底与伟岸一类的词语划清了界限,甚至有些张皇。
事实上,“老瓶装新酒”是《赵氏孤儿》不可避免的命运。
在陈凯歌之前,2003年4月田沁鑫和林兆华曾把《赵氏孤儿》改成话剧搬上舞台。比陈凯歌的“窝囊英雄”尤甚,在林兆华版里,孤儿干脆就放弃了复仇,“不管多少条人命,他跟我没有关系”,为自己而活;田沁鑫的赵氏孤儿则在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表现出来的不是对复仇的执著,而是处在两难境地的困惑:“今天以前我有两个父亲,今天以后我是孤儿,我将上路。”
本是光彩熠熠的英雄程婴,如今身不由己,成为走过场的道具,背负了一项滑稽而悲怆的使命:血海深仇的赵武,优柔困惑,在政治斗争和命运漩涡当中无奈挣扎、反抗……剧情的截取,各有不同,然而赵氏孤儿逃逸放弃也罢,优柔寡断也罢,显露的却都是当代人的心灵讯息——个体生命的权利与价值,选择从善或者作恶,允许不情不愿,允许叫苦连天。他们只是命运推动到道德与使命面前的人,所以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左传》通奸版——《史记》悲情版——元杂剧忠义版
程婴的杀子救孤不止因为崇高伟岸,还因为元杂剧家们都有过一个“姓赵的爷爷”。
倒退几百年,程婴形同慷慨悲歌的荆轲。明人孟称舜在《新镌古今名剧酹江集》中评点《赵氏孤儿》曰:“此是千古最痛最快之事。”
孟氏所称的“极痛快文字”是指元代纪君祥创作的杂剧《冤报冤赵氏孤儿》。此时的“中国好人程婴”,堪称“主旋律”:昏君当道,忠良灭门,义士救主,正义重申,外加大义灭亲、认贼作父。君臣父子、仁义忠信,在这样一个故事里得到了淋漓尽致。
而事实上,追查故事的起源,程婴本色远无这般骨血丰满。最早《左传》记载,庄姬与赵盾的弟弟赵婴私通。赵婴死后,庄姬趁家族内讧,上谏晋景公,称赵婴的两个兄弟会犯上作乱,于是国君起兵讨伐了此二人的势力。自此赵家元气大伤、几近无人。赵朔的遗腹子赵武因随母避乱于宫中,幸免于这场族灭。后来因大臣韩厥进谏,恢复名誉。没有奸臣作乱、没有搜孤救孤、没有舍己为人、没有舍生取义,历史仅此而已。
第一个留意到这段故事的价值并使之大放光彩的是太史公司马迁。《史记》采取其一贯如临其境的笔法,丰富了这个故事的爱恨情仇,其中精彩段落令读者过目难忘。
司马迁为故事增加了几个形象鲜明的人物,屠岸贾、程婴、公孙杵臼依次登场。将赵朔妻庄姬更淫为贞,从而改变了赵氏被灭的直接原因与矛盾冲突的对象。另外增加屠岸贾、程婴、公孙杵臼的形象,在君臣矛盾之外加进新的忠奸斗争,明确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
不过这部定调之作仍与后来的版本有重大差异,比如程婴用以顶替赵氏孤儿的孩子并非自己的亲生骨肉,只是“谋取他人婴儿负之”;赵武成人后也没有凭借一己之力复仇,而是在国君重新封赏之后以君命攻打屠岸贾;更没有赵武寄居屠家认贼作父等故事。
南宋末年“赵氏孤儿”的故事又开始流行,原因是赵家王朝将赵武列入自家族谱,因而对程婴、公孙杵臼等人的义举不断褒奖。甚至有多位大臣揣摩上意,三番五次恳请皇帝为几位古人建立忠义祠,使得民间对这个故事也耳熟能详。
南宋末年,蒙古入侵,丞相陆秀夫带着尚在幼年的小皇帝逃亡,直至琼海海岸,更令仁人志士们联想到保留赵氏血脉的前朝往事。文天祥被俘北上时便曾赋诗云:“英雄未死心为碎,父老相逢鼻欲辛。夜读程婴存赵事,一回惆怅一沾巾。”
进入元代,此时文人的复宋情绪极为强烈。“复仇”、“忠赵”成为此时的民间精神诉求。纪君祥版本故事应运而生:晋国大将屠岸贾为了权力,害死忠臣赵盾,赵家三百多口除赵氏孤儿外,悉数被杀。为保全赵氏孤儿,程婴的亲生骨肉遇害,而赵氏孤儿也被屠岸贾收为养子,和程婴一起生活在屠家。20年后,赵氏孤儿长大成人,练就一身武艺,得知自己的凄苦身世后擒杀屠岸贾,为赵家报仇雪恨。
元代以后,《赵氏孤儿》曾被多次搬上戏剧舞台。明朝徐元久根据《赵氏孤儿》创作了《八义记》传奇,后来又有梆子剧、京剧、昆曲、秦腔、越剧等各种版本,各个版本的结局不尽相同,也各有出彩的桥段。
中国版《哈姆雷特》与伏尔泰的文化征服理论
伏尔泰看中这个剧本所显现出的儒家“忠”、“仁”理念及政治抱负,称其为中国版的“哈姆雷特”。
在京剧中,这个故事早期是折子戏《举鼎观画》,主要内容是程婴向孤儿讲述家仇。后来发展增扩为全本戏《搜孤救孤》,其中有一段程婴请求妻子舍弃亲生的“娘子不必性太烈”的二黄原版,唱得哀婉凄凉,还带着悲壮。
上世纪60年代,名伶马连良、裘盛荣、张君秋联袂演出以京剧《搜孤救孤》为基础,汲取了秦腔等其他地方戏曲的精粹而改编的《赵氏孤儿》,从此这个故事就在京剧中定格了。
长大后的赵氏孤儿亲手杀了义父兼仇人屠岸贾,就好像《射雕英雄传》里杨康亲手杀了完颜洪烈一样,一般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很难完成这么令人纠结的任务。似乎也只有古人才编得出这样的故事,现代人金庸,就没让杨康去报仇。
1735年,法国大作家伏尔泰将《赵氏孤儿》改编为五幕话剧《中国孤儿》,故事改在宋末元初,成吉思汗追寻大宋遗孤。救孤大臣要以亲生儿子冒名顶替。伏尔泰看中这个剧本所显现出的儒家“忠”、“仁”理念及政治抱负,称其为中国版的“哈姆雷特”。
在第一幕开场时,蒙古人正互相报告中国灭亡的消息,在一位官员桑提的妻子伊达美与她的朋友亚谢里的对话中,表现出蒙古将官和兵士的凶横残忍。伊达美从前是成吉思汗所爱慕的,她的丈夫桑提为了救王室的后裔,把自己的儿子当作王子,交给蒙古人,同时命令他的朋友以丹将王子带到高丽去。
故事就这样展开,我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赵氏孤儿》。
当时西方哲学家鲁索批评所谓的文明,都是痛苦与堕落的总因,并以中国文明为例,认为具有高度文明的中国为何会遭受蒙古的征服?伏尔泰以《中国孤儿》进行回击,认为就算汉族政府已经覆灭,但是文明依然抱持优胜,蒙古虽然达到了政治的征服,但却是文化上的被征服者。
不过,尽管伏尔泰特别在剧本名下注明:“孔子道德的五幕剧”,剧本还是更多带有西方文明色彩,最后,强权被义举征服:成吉思汗邀请宋朝遗臣帮助他管理国家。走出了东方强调个人修为的“尚耻”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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