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陈凯歌
12月4日,陈凯歌执导的电影《赵氏孤儿》上映,两日票房达到5100万。陈凯歌变了,有人称《梅兰芳》是陈凯歌“谦卑的自我救赎”,但令人意外的是,到了拍《赵氏孤儿》时,他的谦卑似乎更胜一筹。
见惯了这位五千年文化纠缠于一身的悲悯者的厚重和曲高和寡,见惯了他从象牙塔里无辜地埋怨这个世界——被顶礼膜拜,然后彻底粉碎,然后悄悄爬起,摇着尾巴向我们走来。
曾几何时,以陈凯歌、张艺谋为首的第五代导演,要么沦为金钱的奴隶,为了票房可以不顾脸面;要么就是骨子里带着对权势的崇拜,为暴君寻求合理性,成为丛林法则的忠实维护者。
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时代已不属于他们了,可悲的是,这个时代也找不到自己的所属,只好不情愿地把他们拎出来充门面。在王蒙高声说“躲避崇高”十多年后,人们不仅躲避它,还讥讽它、践踏它。
“人往低处走”的成年凯歌
前不久,陈凯歌接受记者访问,地点选在他经常去的一个会所。摄影师请他坐在一个高椅子上,他仔细看了看椅子,死活不肯坐,理由是:“这个坐得太高了,接不住。而且也不能老让别人觉得你一个人高高在上,这多不好。”过了一会儿,葛优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高椅子上,他压根就没多想。
陈凯歌开始刻意放低自己,而不是“我负有文化使命,我不是单纯地拍一部电影。”——他曾经用这句话将自己的《荆轲刺秦王》和张艺谋的《英雄》区别开来。
2003年,陈凯歌接受外媒采访时还直言:“讲故事不是我的任务。”而现在的他会这样说:“美国人说好电影有三个条件,故事,故事,故事!以前觉得太没劲了,现在觉得有道理。”他承认,自己一开始拍电影时,总想从视觉的角度入手,去打破有些东西,却看不起讲故事。
在《赵氏孤儿》讨论宣传方案时,有人提议,让《无极》“馒头”恶搞事件的操刀手胡戈来看片。陈凯歌没有否决这个想法:“你们请他来,我觉得也可以。”而当年,他对胡戈几近愤怒:“我觉得人不能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冯小刚说过:“凯爷最适合呆的地方就是象牙塔……你劝他平易近人,等于害了他。”影评人魏君子感叹:“其实我觉得陈凯歌很可怜,他现在为了走进观众,几乎是卑躬屈膝了!”陈凯歌也说:“水往低处流,人也要往低处走才好。”说得大义凛然,仿若醍醐灌顶,痛定思痛,然而“往低处走”的陈凯歌走到哪里去了呢?
这部《赵氏孤儿》注定失落了理想主义的自信与高蹈,平添了观众们自我投射的自私与现实,在小心翼翼地向“常识”靠拢趋附的同时,还要承受娱记们对程婴与韩厥“断背关系”的嘲弄——因为“断背”也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常识。
陈凯歌最近几年开始信佛了,他会在几乎每个公开场合提及并引用佛家《金刚经》和道家《道德经》。
摄影师杨述和陈凯歌在一个大院里长大。在纽约一起工作时,一天晚上,陈凯歌喝醉了,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杨述睡在躺椅上。那个晚上,陈凯歌背了一整夜的诗,有中国诗歌和古文,也有现当代诗歌。“骨子里,他是个文化人,为电影而生的。”杨述说。
或许,当曾经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陈凯歌开始谦卑地告诉你:“一切都原谅,一切都理解,一切都宽恕”时,少年凯歌所代表的电影纯真年代也已落下了帷幕。
是谁伤害了这位与时代“隔膜”的艺术家﹖
“我用一个特简单的词把我想拍的电影概括出来了:‘牛人’。荆轲、程蝶衣、梅兰芳、程婴都是‘牛人’。”陈凯歌说,“这个‘牛人’首先是老实人,看起来不灵的人。但是他有种让你觉得服的东西,他在困境里头不甘心。”
在谈到《赵氏孤儿》时,陈凯歌说观众多看几遍就会明白其中蕴含的意义。他说的也许对,但是《赵氏孤儿》早已不是《霸王别姬》,程婴也不是程蝶衣,看电影不是学习古典文学,谁还会反复品读揣摩?
多年来,陈凯歌和他的电影总是与艺术、哲学、思想这些词汇纠结在一起。虽然陈凯歌在接受访问时指出,认为他是知识分子是非常错误的看法,而这种看法多半源于媒体对他的误读。但不可否认的是,陈凯歌过去的作品,无论是第五代的开山之作《黄土地》,还是口碑和票房都不错的《霸王别姬》,包括没有公映的《风月》和曲高和寡的《边走边唱》,都充满了对生命哲学的深度思考,如何收回电影投资,这个“世俗”的问题,却很少进入陈凯歌的视线。
《霸王别姬》的成功来自故事,来自人物,来自导演,来自音乐,来自戏里戏外不能分割的爱恨纠缠。这样的电影看一次就是一次消耗,回头张望自己和命运的连接时,前生来世的惊觉轮回是不能用言语描述的。陈凯歌不能放弃悲剧带来的震撼和凝重,一如后来在《刺秦》中他对历史近乎固执的迷恋。
而到了后来,《梅兰芳》放弃了陈凯歌曾经最擅长的东西——对中国历史文化的隐喻和反省,即便是史诗格局的题材,也变现为现实主义的食色性也。特别是讲述梅兰芳在日占时期蓄须明志的段落,已经直白得仿若电视节目里的“真实再现”了。
王朔曾经说:“陈凯歌还会坚守自己,因为悲剧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而当陈凯歌试图改变而又显得力不从心,坚守所带有的力量,究竟还有多少﹖
网络对《无极》的恶搞伤害了这位与时代“隔膜”的艺术家,一位“负有文化使命”的导演,因为对常识的匮乏而陷入白日梦般的创作梦魇,执迷于史诗的宏大表述更让他丧失了对现实生活的基本观照,以至于一个恶搞的网络视频便足以将这幅辉煌的画面撕得粉碎。
从此,陈凯歌的苦难生活再次开始了。之所以说再次,是因为他似乎很少享受过大众给予的幸福,当然,物质不在此列。
陈凯歌总说自己不合时宜,其实他的问题并不在于不合时宜,而是想合合不了,在商业化与艺术追求之间彷徨不定,到最后搞得不伦不类。
他是一个无可置疑的宿命论者。这一点在《霸王别姬》的人物命运设置中毕露无遗。霸王与段小楼,虞姬与程蝶衣,窑姐儿与菊仙,每个人物都逃不出那宿命的罗网。关师傅说:“人纵有万般能耐,可终也敌不过天命啊!”
陈凯歌的电影历程似乎也呈现出这种被宿定的途路。
沉湎在自我世界里的陈凯歌,或许就像《赵氏孤儿》中的程婴一样,内心的纠结和忧伤只有自己慢慢咀嚼了。
“观众都已过了河,导演还在摸石头”
“无论什么样的社会的或政治的灾难过后,总是有太多原来跪着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太少的人跪下去说:我忏悔。当灾难重来时,总是有太多的人跪下去说:我忏悔。而太少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文革’以后也正是如此。”——陈凯歌自传《少年凯歌》。
他经常会想起“文革”期间,自己站在台上批判父亲时的情景:“那时我让政治给绑架了,全民让政治给绑架了。今天我们让钱绑架了。”
虽然作为一个导演他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他或许更适合成为作家:“无论是做导演,还是当作家,都得耐得住心底的寂寞。我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因此我既能当导演,也能是作家。”
当“张、陈、冯”三大导演顺次倒下,距离这个时代越来越远,似乎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悲剧。冯小刚十年如一日的贺岁片,其实是同一部影片。而张艺谋的自我重复则是大场面、大营销与大制作。及至《山楂树之恋》,人们已形成对导演固有的偏见,不管电影拍得怎样,先将导演按翻在地,解剖其心态,仿佛人人都是鲁迅。
这也难怪,中国的电影观众早被盗版影碟培养出了超一流的观影口味,正所谓“观众都已过了河,导演还在摸石头”。古话说得好:“盛名之下,大而不当”,他们似乎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
有人说:“对于张艺谋,我们已经无话可讲,对于陈凯歌,我们还在观望。对于中国电影以后的道路,我们不得而知。”有人说《赵氏孤儿》只不过是他的回光返照,他依旧降不下身段,依旧沉浸在10年前。
为什么中国拍不出“阿凡达”和“机器人瓦力”这样单纯美好的电影?不是因为技术与手段的问题,而是因为我们的价值观,几千年来都没有变过。这种价值观奉行弱肉强食,推崇的是强者为王败者为寇,是党同伐异,是打碎一切重新树立,这个过程中,不需要对弱者的怜悯和对异见者的宽容。
可悲的却是这些导演垄断着中国的电影市场,霸占着电影资源,口口声声说着不想说教,却时时刻刻向观众灌输着一种落后的价值观。而真正能独立思考的导演却没有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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